翌日清晨,裴知绥望着铜镜中面色惨淡的人儿,无奈地撇了撇嘴。
昨夜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再钻回被窝时,就怎么也睡不着了,睁大眼睛熬鹰似的撑过下半夜。
金梳沿着如瀑般的青丝滑落,侍女不禁感慨:“郡主的青丝柔顺如瀑,日后定能许个好夫婿。”
话一说完,她莫名感受到一阵寒意。
裴知绥素指微蜷,似有若无地敲打着妆奁,喃喃道:“是么……”
檀木雕花窗敞开着,隐约映出古槐树的影子,院子内打扫的下人们交头接耳的声音传进屋内。
“奇怪了?怎的西面的墙上落了几块砖,难不成是年久失修,松动了?”
“那得赶紧禀明夫人才是。”
“对对对。”
裴知绥身后梳洗的侍女轻“咦”了声,“西面的墙不是年前才整修过么……”
她淡淡往那个方向扫了一眼,并未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裴长肃刚及弱冠便开始四处云游,见识广了,不知不觉间便发现了商机,将蜀锦倒腾到江南一带售卖,印上高雅精致的纹样,颇受江南贵女们的喜爱。
他此番回京,同样带了许多华美的布样和其他的新鲜玩意。
小儿子裴显对他带回来的东西更感兴趣,刚一进门便一头扎进箱子里,裴长肃拿他没办法,只得笑呵呵地讨好自家夫人。
他小心翼翼地拽了拽李氏的袖子,讨好道:“夫人,我给你也带了好些名贵绸缎,不去看看么?”
李氏粉面佯怒道:“你数数,上次回京是什么时候,三年前!真把我们孤儿寡母扔京里不管不顾、自生自灭啊?”
裴长肃小声反驳,“我每次叫你随我去江南,你也不应嘛……”
一说起这个,李氏就更气了,随手朝门口的方向一指,“大哥一家驻守边疆不得轻易回京,二哥夫妇已经……罢了,若连我们也走了,叫阿檀怎么办?”
刚进门的裴知绥一愣,迈开的步子又收了回来,滞在原地。
屋内的二人还没发现她。
裴长肃心虚地低下头,似乎在反思着。
门边传来一声轻笑,“三叔这是怎么了,刚回家就垂头丧气的?”
裴长肃夫妇诧异地转过头,就看见裴知绥一脸漫不经心,像是没听见他们方才的对话。
他暗暗松了口气。
不知从哪里捧出来几段白烟簇雪的缭绫,温和地笑道:“三叔是在向你三婶讨教,京城的姑娘都喜欢什么样式的丝绸。阿檀你看,这缭绫的花样喜不喜欢?喜欢的话我下午便找人来量体裁衣。”
缭绫上织有数十只势如飞起的仙鹤,口衔草花,确实是裴知绥喜欢的纹样。
她笑着点了点头,“谢谢三叔,我很喜欢。”
李氏也笑眯眯的,“过两日皇后娘娘开马球会,阿檀你就穿这个去吧,时下京城还未兴起这样的样式,恰好在贵女公子面前露露脸。”
裴知绥淡笑着应下,坐在一旁静静听着裴长肃讲起江南趣闻。
比起三叔,她跟三婶更为亲近,许是三叔常年不回京的缘故,她心中虽欢喜,却也没到欢欣雀跃的程度。
她听着听着就有些出神,只因外祖母曾同她说起过,她的父亲裴长休与三叔裴长肃长得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眉眼处,都有着当年祖父的影子。
昭阳殿里挂着爹娘的画像,她未满一岁便失去双亲,幼时常盯着那副画像发愣。
眼前的三叔确实同父亲有些相似。
但裴长肃的话一下子将她从神游的状态中拽出,她在脑中回忆着方才他说的话,突兀地问了句:“三叔,你方才说去岁黄河水患,陛下要派人整修黄河?”
裴长肃“哎”了一声,“是啊,我上京路上途经黄河,听着河道上的纤夫说的。近几年天灾频频,若是二哥还在……”
李氏听着话茬不对,连忙掐了他一把,示意他别再往下说了。
裴知绥却笑了,“三叔三婶不必忧心,阿檀喜欢听你们说父亲的事。”毕竟她脑海中连父母的面容都不记得,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他们的模样。
但裴长肃没往下讲,只说他二哥不愧为一代贤相,对于治理水患颇有心得。
她又扯回原来的问题上,“三叔可有打听到,陛下派谁去整修黄河?”
裴长肃:“自是工部负责的,只不过陛下另派了位书生监察,叫什么我忘了,听说刚中的探花郎。”
裴知绥脑子嗡了一声,前世里整修黄河明明是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为何提前了这么多?
她一时顾不得太多,说了句要出门便起身离开,李氏追了几步,“哎!去哪呢?还得量体裁衣呢!”
裴知绥摆了摆手,“三婶找往日的老裁缝做便是了。”
裴长肃夫妇失笑道:“这孩子……”
身后的裴显忽然从奇珍异宝中探出头来,问了句,“阿姐是不是要去做大事?”
裴长肃:“显儿此话何意?”
裴显一本正经道:“每回阿姐急匆匆出府,都是要去办大事的。”
李氏纠正他,“非也,你阿姐是去闯大祸的。”
裴长肃:……这还是我那个乖巧懂事的侄女么?
夜静更阑时,梁王府后院的粗壮古树上,无声立着两抹黑影。
王府的下人们刻意放轻了步子,低垂着头走过,没往高处望过一眼。
身量高一些的黑影疑惑道:“咦,梁王府好生古怪,这些下人动静轻得跟鬼影似的,半点活人气都无。”
矮一些的黑影抬了抬下巴,嗓音清脆:“那边灯火亮些,过去看看。”
正如晏三所言,梁王府上下的侍人行为举止中都透着怪异,像是不想惊动什么人、也不想听见什么动静似的,装聋扮瞎,非不得已不出声。
裴知绥和晏三屈身藏在寝殿前的水缸旁,此处仅有一名侍卫守着,其他的下人都被打发出去。
正值夜半时分,那名侍卫的眼皮耷拉着,随时准备睡过去。
寝殿内的灯火依旧通明,裴知绥让晏三在前面盯着,自己则趁着侍卫犯困打哈欠的间隙蹿到殿旁的窗户边上。
槛窗开了条不大不小的缝,恰好能将殿内四处尽收眼底,寝殿另一侧置了一扇花鸟立女屏风,屏风后隐隐传来沉重的喘息声,与女子的娇笑声纠缠在一起,暧昧旖旎的气氛沿着窗缝泄出来,裴知绥厌恶地皱了皱眉。
外界的传闻中,梁王虽比陛下年轻几岁,正值壮年,却整日沉迷脂粉丛中,以折磨姑娘为乐。
殿内的暧昧气息渐浓,裴知绥愈发呆不下去了,正准备转身离去,博山炉中一缕缭绕的烟气飘至窗外。
她步子倏地一滞。
熏香与屏风后的气息格格不入,裴知绥本以为那是什么不正经的熏香,细细辨别后才发觉,那竟然是凝神静气的沉香,又揉杂了别的香料,闻不出味道。
而且,她莫名觉得这道焚香十分熟悉。
这就很奇怪了,太后不喜浓香,因而长庆宫中的焚的大多是龙涎香,亦或是睡前焚的鹅梨帐中香,像这样的香气是不会出现在宫里的,她在哪里闻过?
抱着这样的疑惑,她又在槛窗边停留了片刻。
没过多久,屏风后的女子惊呼一声,殿中旖旎的气息散去大半,裴知绥隔着昏黄的灯光望去,看见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慌慌张张从屏风后跑出,匆忙拾起地上的衣衫套上,哭哭啼啼地出了门。
裴知绥微抬眼帘,想起红袖说的那句话:进了府的姑娘大多出不来,否则也是被抬出来的。
梁王没了声响,也没追出去,安静地卧在屏风后的床上,倒让裴知绥后颈发寒。
她在黑暗中朝晏三比了个手势,示意他跟上方才出去的姑娘。
寝殿外的侍卫倚在门边上瞌睡着,见里头的姑娘跑出来,见怪不怪地扫了她一眼,垂着头继续和眼皮打架。
二人一路尾随姑娘到一处小院,姑娘只顾着低头抽泣,全然没发现身后跟了两条小尾巴。
穿过一道狭小的月亮门时,半空中飘下蒙蒙细雨。
细碎的雨雾蒙了眼,裴知绥忽地顿在原地,恍惚间仿佛置身于昨夜的长梦中,记忆猛地被撕了一道口子,从心头涌了出来。
晏三轻轻戳了她一下,压低了声音道:“发什么愣呢?那屋子里好像还有人,亮着灯。”
屋内的窗边隐约映着摇曳的烛火,像是有人专程等着那姑娘回去似的。
姑娘也瞧见那抹烛火,忽地抹了抹眼角,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后才缓缓推开门。
屋内的布置简陋,只有两侧的床和一张桌子、墙边的柜子,连女子的妆奁都没有。
桌上放着一盏将要燃尽的油灯,灯火摇曳在桌前用手臂撑着的脸上,那是一张稍微有些年纪的脸,眼角已有几道细纹,眉眼间隐隐能瞧出年轻时的艳色。
听见门口的动静,她睁开轻阖的眼,眸中倦意未退,揉了揉眼睛直起腰,肩上的薄衫顺着后背滑落。
“阿菱回来了?”
名唤阿菱的姑娘小声“嗯”了句,嗓音有些哑,走到她身后替她拉起滑落的薄衫,低声道:“鸾姐不必等我的,夜里湿冷,外头又飘了小雨,你身子不好,快去床上躺着吧。”
鸾姐下意识朝门口看了一眼,高悬的弯月在薄薄的雨幕中显得愈发朦胧,门边黑影一闪而过,她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眼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