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知绥实在有些好奇,季世子看上去老实乖巧,到底说了什么话激怒宋煜。
红袖想了想,解释道:“原来那几位贵公子对的是:‘江南宋梅占鳌头,不似柳枝只堪折。’这里头的宋梅约莫指的是定国公府吧,后头的柳枝我就不清楚了。旁人似乎称那位与众不同的公子为世子,世子道:宋梅开不过一季便败了,满城春色,却不及宫墙柳。”
此话一出,裴知绥和晏三皆是一默。
如今朝中众臣大多以定国公宋伯庸马首是瞻,宋氏一门盛宠不衰,宋皇后高居凤位,几乎无人再提起元后——柳皇后。
柳皇后诞下嫡长子后,陛下便立即将其封为太子,亲自教导,甚是宠爱。彼时朝纲稳固,外无强敌,皇帝一心沉浸在一家和乐融融的情景中。
然则天不遂人意,柳皇后于四年后诞下嫡三子时难产身亡,皇帝甚是思念柳皇后,为三皇子赐字偃。
偃,意为止,万般美好皆止于此。
皇帝对太子沈偃的厌恶,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季宥临听出了旁人对宋氏的恭维,暗喻太子体弱无能,随即反击道:满城的权贵,不及太子地位尊崇,是以激怒了宋煜。
红袖只听了个大概,以为太后有意为这位世子和郡主赐婚,裴知绥既然与永嘉郡主有关联,必定也会关心未来的郡马爷,这才去晏国公跑一趟传话。
裴知绥的目光在红袖面上停留许久,问道:“你要见我,为的是旁的事吧。”
这样的小事,托晏三递个信便是了,不至于非要见一面。
红袖的心思被拆穿,顿时有些窘迫,头垂得低低的,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裴知绥又道:“上回你帮了我,没有泄露我的身份,这次又特意报信,我欠你个人情,你有什么难处但说无妨。”
红袖这才慢慢开口:“姑……公子猜的不错,我确实遇到了些麻烦,左右挣扎无门,想请公子帮忙。”
她放下茶盏,抬眸盯着红袖。
“前几日南园的姐姐们吃坏了肚子,对外宣称不见客,恰好梁王府上来人,要来香云坊挑姑娘服侍老王爷,我等虽、虽身份卑贱,却也听说过梁老王爷的手段,多少姑娘进了府就再也出不来,不然……就是被抬出来的。”
裴知绥蹙着眉看向晏三,后者确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红袖继续道:“我本不在名单上,奈何单子上的姐妹们接二连三地染了病,假母便抓我去凑数。人人对此事避之不及,哭着喊着求假母划去自己的名字,都……不成。”
说着说着,她便红了眼眶,鼻子一抽,桌上几滴水渍晕开。
晏三最见不得女子落泪,伸手递了张帕子,道:“梁老王爷早年丧妻,满京城中独属他最不懂得怜惜姑娘,后半夜的王府里常传出怨鬼哀嚎,这样的差事,确实去不得。”
红袖接过帕子,抽泣着道:“谢过公子。”
旋即转眸看向裴知绥,“我等不过是贱命一条,却也想死的常快些,方才对得起这些年的苟延残喘。若公子能解我此番危难,红袖必定舍命相报!”
裴知绥迟迟不开口,晏三盯了她半天,慢悠悠开口道:“左右不过是赎个身的事情,这些银两你拿去,若你假母不肯放人,便把我的名号搬出来。”
那日红袖在晏国公府亲眼目睹了晏三是如何被晏老国公痛揍的,也就明白了眼前的公子就是京城里名声颇差,却被香云坊姐妹称为‘大善人’的晏家三公子。
裴知绥突然开口打断:“不成。”
红袖刚燃起的希望猛地被浇灭,怔怔地望着她,果然,这条路也行不通么。
却听她解释道:“晏三,你糊涂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将红袖赎了身,香云坊定会派其他姑娘去伺候梁老王爷,香云坊上下几百位姑娘,难不成你要一一替人赎身?”
晏三伸手摸钱袋的动作停滞,愣了一下,凭借着相识数年的本能问道:“你别告诉我,你打上梁老王爷的主意了?”
“啊,不是。”裴知绥笑了笑,“是梁王府。”
红袖一脸蒙圈地盯着这俩人,不明所以。
裴知绥垂眸望向楼下,问了句:“你家车夫,可都布置妥当了?”
晏三“哦”了一声,想起来方才路上,裴知绥不知道抽了什么风要让他的车夫准备一摊子鱼,备在茶楼后头。
“方才我瞧了瞧,已经备好了,你这又是搞哪一出?”
裴知绥端起茶盏,小口饮茶,目光一直落在街道上,漫不经心道:“别着急。”
他与这祖宗从小就一起闹天闹地,最是清楚这祖宗干坏事的前缀,例如她此刻的眉梢微挑,耐下性子等待之时,便是她要整蛊人的时候。
他不由得心生好奇,骨子里闹腾的本能被激发,同样专注地盯着楼下的街道。
红袖挑的茶楼位置虽有些偏,可道路尽头仍有几家商铺,街道上来往的人虽少,却也有几辆马车经过。
逐渐的,晏三的耐心被耗尽,破不耐烦地用指尖敲着脑袋,偏这祖宗卖关子,不肯告诉他,他只能继续等下去,默默数着经过的马车数量。
终于,在第五辆马车出现时,一动不动的裴知绥突然眨了眨眼,朝楼下的车夫招了招手,车夫回了个坚定的眼神,随即握着盛满生鱼的独轮车冲了出去。
“吁——”
马车上的车夫紧握缰绳,尽力安抚下受惊的马儿,马儿高悬的蹄子猛地踢向冲出来的小车,车上的浅抱桶咕噜噜地翻滚下来,桶里的生鱼连带着污水流淌在地上,鱼尾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
街道上顿时被一股鱼腥味包围,就连在二楼看戏的三人也能闻见。
马车上的车夫大声骂道:“没长眼啊!定国公府的马车都不认得!想死是不是?”
晏三的目光落在车顶的华盖上,确实是定国公府的马车。
裴知绥的目光锁在车帘上,而后车夫朝车里说了几句,两道人影缓缓从车内走下来。
先下来的那位身着绛色襦裙,十分嫌恶地看了‘鱼贩’几眼,刚升起的怒火被强行压下,马车虽不能坐了,但人她还是要去见的。
因此提起裙摆绕路继续往前走。
此人晏三认得,是定国公府的三小姐——宋琳琅。
紧接着,马车内又走下一抹清丽的身影,晏三定睛瞧了几眼,由衷赞叹道:“真是个妙人啊……”
裴知绥终于回头瞥他一眼,“你认识?”
“算不上认识,但京中近日有传闻道,定国公刚从老家庄子上接回一位庶女,模样上佳,见之倾心……如此假佳人,怎能不倾心……”
“她叫什么?”
晏三满脸震惊,你不知道人家叫什么还整蛊人家?半晌才回答:“宋依斐。”
裴知绥又转过头去,盯着二女离去的方向。
半晌,晏三才反应过来,“你等了半天,就是要戏弄戏弄她?”
裴知绥嘴唇嗡动,“也不全是。”说罢,她一把拽过茶桌前呆滞的两人,起身朝楼下走去。
三人一路尾随宋琳琅和宋依斐,晏三本以为她们行色匆匆地,是要去买脂粉头油,结果二人转身进了一个灰扑扑的铺子。
他抬头望着牌子上的三个大字,暗道不妙。
古琅斋,专售奇珍异宝、古董字画之类的,来这的大都是上了年纪的白胡子老头,垂眉瞪眼地一通砍价,最后喜滋滋抱着一堆字画回家。
宋琳琅怎么会想到要来这?
正思忖着,就看见裴知绥已经面不改色的走进去,让红袖在巷子边候着,晏三心一横,也跟了进去。
古琅斋地方不大,左侧墙面上挂满了字画,中间摆了些古董摆设,右侧则置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奇珍异宝。
裴知绥朝右边走去,拿起一块纹路怪异的石子,看似在仔细琢磨着石面,实则全神贯注地听着字画前的动静。
“文远哥哥今天又来看字画?上回我父亲南巡回来,带了一副前朝齐大师的墨宝,你若感兴趣的话,改天我让兄长开宴邀你一同赏画可好?”
宋琳琅娇里娇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裴知绥脑子里过了几遍人名,也没想起来京中有哪位世家公子唤做文远的。
那位公子淡声开口,嗓音沉稳,“多谢宋姑娘美意,褚某并不精通字画古玩,赴世子宴恐怕会失礼,就不劳姑娘费心了。”
姓褚?裴知绥心中突然冒出了一张清心寡欲的脸。
宋琳琅依旧不依不饶,“不感兴趣?那你为何日日来这古琅斋,难不成是此间老板貌美过人,引得文远哥哥.日日想着念着?”
二楼有个人正下来,听见这话,顿时乐开了颜,“宋姑娘这话说的,小人不才,虽不及您生了幅好皮囊,可好歹算得上眉清目秀。”
宋琳琅虽有些气愤,却不好直接发作,只能继续磨褚居墨,“你若不愿去国公府赴宴,我来找你也是一样的。”
说罢又朝方才那人说道:“闻老板,此后文远哥哥买的东西都记国公府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