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还没踏进承恩殿,在廊上便远远闻见了佳肴香气,勾得裴知绥肚中馋虫蠢蠢欲动,不留痕迹地咽了咽嗓子。
殿内的食案上已经布好菜肴,她不自觉加快脚步走到案前,不由得一愣,心中有股暖流涌过。
她与沈偃已有三年未同案用膳,可他依旧记得自己的喜好,长庆宫中每餐玉馔俱列,舅舅时不时遣人来送御馔汤物,是以天下珍馐,于她而言皆是寻常。
惟有一道菜让她念念不忘,便是谯国公府家厨所烹制的葫芦鸡。
少时裴知绥与晏三闯了祸,被沈偃一道拎回府,行至晏国公府时闻香气扑鼻,晏国公痛骂晏三的同时还不忘邀沈裴二人用膳,裴知绥这才吃上了那道心心念念的葫芦鸡。
此时食案中央摆的正是葫芦鸡,清香扑鼻,鲜嫩可口,让人垂涎三尺。
裴知绥又惊又喜地问道:“东宫的膳房竟如此有能耐,能拿到晏老国公的配方,我软磨硬泡好些年这老头子也不愿相告。”
沈偃:......
一旁的刘时终于寻着机会开口,连忙道:“膳房哪有这能耐,主子直接将晏国公府的厨子绑了来。”
裴知绥:......回头晏三肯定是要将这一笔记在她头上的呀!
日头正盛,透过承恩殿四面的窗户洒进来,裴知绥专心致志地对付着盘里的美食,偶尔笑意盈盈地夸赞几句,刘时瞧着这一幕心里暖融融的,就连沈偃的眉眼也温和许多。
以往刘时总觉得承恩殿阴冷孤寂,少了人气,如今因裴知绥的到来热闹几分。
沈偃默然看着她夹菜时露出的一小截白皙的玉臂,忆起方才的情形,思忖片刻后问道:“何时对谢云湛起疑的?”
裴知绥指间的银筷一顿,眼睫微垂:“前几日起烧时,突然想通了。”
沈偃颔首:“倒是烧清醒了。”
这句话说的不错,她的嘴角扬起淡淡的笑意,也不打算追问沈偃插手此时的目的,后宫不得干政,舅舅鲜少同她提起沈偃的事情。
但她偶尔从晏三的嘴里听见,沈偃如今在朝堂上的处境并不乐观,定国公一党处处针对,即便心怀抱负,也无处施展。
若他有意反击,倒是和她的想法一致。
肚子被美味佳肴填满,裴知绥心满意足地笑了笑,筷子刚停下,就听见殿外有人禀道:“殿下,太后娘娘身边的林嬷嬷求见,说是要接郡主回宫的。”
沈偃默不作声地颔首。
裴知绥行过礼后便起身离去,走出两步蓦地回头,浅笑道:“今日之事,多谢表哥。”
食案上的人微微偏头,目光紧随着她离去的身影,深邃的眸中看不清有什么情绪。
刘时明白他的心思,叹息道:“这么多年了,太后娘娘还是如此,她若是明白您的心意......”
话未说完,案边的人皱着眉看了他一眼,“不得妄议太后。”
沈偃目光落在案对面那只用过的金碗上,那人的气息仿佛还停留在碗沿,太后何尝不知他那点心思,只是迈不过心中那道坎罢了。
林嬷嬷步态端庄,昂首挺胸地走在前头,两侧的衣袖随着她的动作飘飘飞舞。
后头的裴知绥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外祖母身边的宫人性子大多随了她,和蔼沉稳,独独这位林嬷嬷,裴知绥自小就怕她。
训起人来毫不留情,手板也打得格外重,裴知绥每每见她都要绕路走。
这回太后派她来接,应该是气坏了。
前头那位似有心灵感应般倏地停在原地,裴知绥垂眸思忖着,没看着路,险些又撞人家背上。
林嬷嬷一手护着她,却并未回头,目光落在宫道左前方的人身上,毫不留情道:“后宫禁苑,主子经过,岂容你这般放肆盯着!眼珠子不想要了?!”
这波风雨来得好生奇怪,裴知绥下意识探出头想看看是何人惹得林嬷嬷如此盛怒,刚露出半张脸,她便悟了。
是谢云湛。
谢云湛此时已恭敬地跪地行礼,嗓音微哑,“见过郡主,郡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林嬷嬷护崽似的将裴知绥拦在身后,高声呵道:“郡主金面,可是你说见就见的?擅离职守惊扰郡主,奴婢这就禀明圣上革了你的职——”
“嬷嬷莫急,我也有几句话要同谢侍卫说,请嬷嬷先一步回宫,我稍后就到。”
裴知绥嗓音淡淡的,面上没有了往日见意中人时的笑意,似是结了一层薄冰,林嬷嬷见后一愣,还是退开了。
临走时,还不忘剐谢云湛几眼。
谢云湛走上前一步,看清她的神色后,心中一沉,“阿绥......不,郡主,您或许对臣有所误解,能得郡主垂青,实乃臣三生有幸,断不敢奢望陛下能将您许配给臣——”
“我确实曾经对你青眼有加,玩笑时谈及终身大事,那不过是一派戏言,谢侍卫忘了吧,我会让舅舅给你寻一个好差事。”
从头到尾,裴知绥都没让谢云湛起身,他单膝跪着仰视眼前人,她却始终未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神情淡淡的,好似又回到了昔日高不可攀的模样。
可越是这样,他越想将她拉下云端,也尝尝自己在泥潭中苟活的滋味。
他的心中还有一丝希望未灭,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郡主可愿看着臣的眼睛再说一次,您不曾心悦于臣?”
此举彻底将裴知绥激怒,前世他所犯下的种种过错如惊涛骇浪般在心中翻涌,她的视线猛地和他对上,眸中尽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与憎恨。
她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本郡主,不曾心悦于你。”
这话彻底浇灭谢云湛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他怔怔地看着她,似是看着初见的陌路人。
拐角处偷听的刘时心中焦急万分,捏着方才殿下给他的帕子,原地给自己加油打气,随即快步朝前面两人走去。
裴知绥转过身,愣了一下,“刘时?你怎么又来了?”
刘时不经意的看了跪着的谢云湛一眼,面上堆着笑,“殿下差小的来送您方才落下的帕子。”
随后递上一方绣有牡丹的帕子,她瞟了一眼,确实是琇莹的手艺,约莫在马车上颠簸时落下的,只是,方才在东宫为何不说?
她微眯着眼看了看刘时,后者面上的心虚一闪而过,她顿时了然,伸手接过帕子,“替我谢过表哥。”随后便转身离去。
刘时和谢云湛四目相对,心中发虚,草草拘礼便要走,“谢侍卫请自便。”
刚迈开步子时,听见身后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原来,是太子殿下么?”
刘时脚步一顿,回首望见谢云湛面上的寒意,心中一凛,“小的听不明白谢侍卫在说什么。”
“无妨。”
谢云湛缓缓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直视头顶高悬的烈日,再炽热温暖的日光,也照不进他心底的阴暗之地。
长庆宫门前,林嬷嬷不断地朝宫道那头眺望,两只手掌交握在身前,时不时朝宫内看看。
在她第五次探出头张望时,焦急等候的小郡主终于出现在视线内,她本想上前训斥几句,却看见郡主眼中似有疑惑,心不在焉的盯着地面,步履慢悠悠的。
林嬷嬷忍不住催促,“郡主昨日偷逃出宫去,太后娘娘正气得紧呢,郡主还是走快两步,同我去向太后娘娘请罪罢!”
裴知绥“嗯”了一声,踏入长庆宫的宫门。
长庆宫正殿是太后的住所,东配殿即昭阳殿,是裴知绥住着的。
大殿中央,鎏金卧龟莲花纹香炉中缭绕着龙脑香气,两位宫人正一左一右地为坐榻闭目养神的太后扇着风。
太后虽闭着眼,周身依旧倾泄着淡淡威仪。
裴知绥提起裙摆,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悄无声息地示意宫人们退下,自己则接过团扇,轻轻扇着风。
太后缓缓睁眼,微微偏头扫她一眼,“舍得回宫了?”
料到太后此时怒气未消,裴知绥低垂着头,一副乖乖认错的模样,“阿檀知错,外祖母切莫气坏了身子。”
说罢,挑起眼皮偷偷瞄了太后一眼,平日里犯错,只要她乖乖认错,太后便会心软地放她一马。
果然,太后余光瞥见她掌心的纱布,面色缓和下来,“过来坐下,”
裴知绥当即挪到太后身侧,抱着她的手臂死皮赖脸地蹭了上去,太后佯怒道:“半点郡主的模样都没有!”面上却不见怒色,垂眸盯着她的手掌。
又问道:“怎么弄的?”
她随口糊弄过去,“和晏三去郊外射猎时弄的。”
若说满京城里谁性子最顽劣,裴知绥自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晏国公三子晏柯却是个例外。
晏柯是太后的亲侄子,论起辈分来,裴知绥还得唤他一声叔。此人仗着家世显赫,常年混迹于勾栏瓦肆中,闹得国公府上下鸡犬不宁。
裴知绥闯下的那些祸事,多多少少都有晏三的怂恿。
因此他也是最合适的替罪羊。
果然,太后一拍案几,怒道:“真是无法无天了!同一个肚子生出来的,翊儿如今上进,又得圣宠,陛下马上要升他为户部侍郎,再看看柯儿,一天天没个正经!”
裴知绥心中默念,晏三我对不住你,改日请你喝酒。
随后义正言辞道:“外祖母说的不错,是该将三叔传进宫来,好好训斥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