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漳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行礼,皮笑肉不笑地问道:“郡主有何吩咐?”
槐树下置了石桌,桌上摆着一壶清茶,茶香袅袅。裴知绥示意他坐下,“刚煎好的茶,郑大人尝尝。”
郑漳是个急性子,谢过礼便抓起茶碗一饮而尽,竖起耳朵准想听听她又准备了什么鬼理由要溜出宫去,结果这祖宗只是不急不慢地小口品茶,仿佛坑骗自己到这来的不是她。
半刻后,郑漳终于忍不住发问,“您可是要打听谢侍卫的事情?”
前几日,裴知绥日日去朝晖殿闹腾,今日却消停了,连带着谢云湛也没什么好脸色,一看,就是郡主这头出了问题。
旁人不知其中端倪,可郑漳恰好知道一星半点的内情,无非是郡主新鲜劲过了,要退婚嘛。这婚虽是退了,仍余情未了,想打探打探那头的消息。
不料裴知绥抬起平静无波的眸子看他,道:“我要问的,是数月前普梵寺遇刺一事。”
郑漳挠了挠头,一头雾水道:“太后娘娘千金之躯,陛下当日亲自委派另一支近侍护送,郑某并未在其列,恐难为郡主解惑。”
裴知绥素手轻轻抚过琉璃茶碗边沿,温热的指腹沾上了氤氲茶气,垂眸问道:“你既不在其列,谢云湛身为你的下属,为何会出现在护卫队伍中?”
“是啊,为什么呢......对了!那日的护驾队伍中有空缺,有一名侍卫突染急病卧床不起,谢云湛主动去补的空。”
裴知绥托着下巴,略一思忖道:“那人叫什么?”
“王奂。”
一拢薄云遮蔽半边天光,透过满院盛开的牡丹,裴知绥看见了窗边案几上随风掀起的麻纸一角。
“王奂”这个名字,恰好出现在纸上左侧,名字下方标注着一行小字:步步高升。
日暮黄昏时,京城的大街小巷逐渐升起光亮,要数谁家的灯笼最亮,必然是东街边上的香云坊。
香云坊位于皇城外东南角,颇受富士文人青睐,又因紧邻皇城,来此的官吏也不少。
虽是诸伎云集之地,却也分高低,负责伺候朝中官员的歌伎住南侧,北侧则住的是低级歌伎,只能接待那些暂无官职的举子。
南侧一所偏僻窄小的院子内,微风吹动阵阵帐中香飘入院中,正厅的筝鸣与酒盏相碰声连绵不断,偶尔夹杂了几句男子的狂言浪语。
东厢房的红袖大汗淋漓,听着屋外的娇笑声,暗暗投去了羡慕的眼神。
她本是北园一位不出名的小歌伎,假母称有位怪脾气的富贵哥儿想找位相貌平平的服侍,猜测客人或有特殊癖好,便将她送了过来。
红袖来的时间不长,却也接待过许多古怪的客人,但,如此古怪的还是头一回。
只因她入房伺候半个时辰,连公子哥一片衣袖都没碰着!
这也就罢了,那厮竟还让她整整舞了半个时辰!一刻都不带歇的!
红袖身心俱疲,舞毕,秉持着优良的职业操守扫了那位公子一眼,强颜欢笑着:“公子~奴跳得可好?”
公子捻起茶盏的手一顿,眸底飞速划过一抹惧色,敷衍道:“好,好!”
红袖死死地盯着他,生怕他再说出让她接着跳之类的话,因而没捕捉到他神情的异样。
公子亦十分苦恼。
他正全神贯注地听人墙角,正说到关键处,眼前这姑娘就停了下来,她一停,定会软若无骨地贴上来,他哪招架得住!
他上下打量着红袖,似是在思考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能让这姑娘离自己远一些,既不能太吵,压过那头的声响,亦不能太过安静,引起旁人怀疑。
于是他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常听旁人道香云坊的姑娘模样身段皆是一绝,今日一瞧果真如此,不如红袖姑娘卧在贵妃榻上,我替你作画如何?”
一听能歇,红袖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忙不迭瘫在榻上,倏地想起什么,又轻轻敞开衣领,转为妩媚的侧卧。
裴知绥:......
天知道她女扮男装在这烟花柳巷熬得有多艰辛!
若非得到王奂要在香云坊宴请的消息,她这辈子都不会踏足此地!
裴知绥心不在焉地扯过一旁的纸笔,目光落在红袖面上,笔下描神画鬼,一颗心紧紧吊在正厅的几人身上。
王奂许是得了赏赐,豪掷千金宴请同僚,两人点了三位姑娘,一位奏筝,其余两位近身伺候,温香软玉在怀,烈酒下肚,能聊的趣事也多了些。
例如,千金从何处来?
“此杯,庆贺王兄救驾有功,喜得圣上垂青!”
王奂“哎”了一声,借着酒劲托着语调越飞越高,“哪里是救驾啊,兄弟我!可是硬生生送出了位郡马爷!”
画笔倏地停滞,笔尖浓墨逐渐晕染开来,恰好染黑了榻上的美人面。
“此话怎讲啊?”
“嘿!”王奂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永嘉郡主,听过没?圣上和太后娘娘的心肝肉!天仙儿般的美人,同、同屋里这些,那叫一个天一个地!”
“可惜啊,没了爹又没了娘,还是个蠢的,嗤!竟也能看上谢云湛那穷乡僻壤里来的乡巴佬!”
狼毫笔上的竹杆“咔嚓”一声折断,断面的碎竹斜斜刺进裴知绥的掌心,顿时沁出几颗豆大的血珠来,坠落纸上,画中的美人面上又覆上了一层殷红。
红袖惶恐不安地望向那头的公子,方才酝酿的些许睡意一扫而空,正厅的对话她也听见了,但来这的大多是达官贵人,贵人秘辛万万听不得,她们自然也就养成了左耳进右耳出的好习惯。
可,那头的动静太大,似是打扰了公子雅兴。
正迟疑着,那头却压低了声响,只见公子猛地起身贴在门边,面无表情地继续探听。
“那日,他赠我一袋沉甸甸的金子,央我称病无法当值,给他留空儿。我心想这也不是什么美差,便应了他,结果那日果然出事了,普梵寺邻近京郊竟也闹起山匪,那厮护驾有功,还得郡主垂青,想来过不了几日圣上就要赐婚了!”
“但......近年来山匪虽猖狂,你我数次负责清剿,却也不曾见过山匪猖狂至此,敢在京郊闹事了。”
王奂嗤笑一声,“你当那金子是从哪来的?”
刹那间,裴知绥感觉浑身冰凉,像置身于一个硕大的冰窖,寒意丝丝缕缕地钻进体内,冷得她一颤。
忽然,正厅里的对话戛然而止,只剩断断续续的筝鸣,随后,院中响起细微的折枝声。
裴知绥暗道不妙,这屋已经许久没有动静了!
她飞快地转身朝红袖扑去,情急之下道了句“得罪了”,就着红袖敞露的香肩枕了下去。
东厢房的门开着,王奂和同伴互换了眼神,迅速掀开帘子走入屋内。
两个彪形大汉的闯入搅碎了屋内旖旎的气氛,红袖鼻尖沁了层薄汗,面色微红地望着门口两人,细喘着问道:“二位公子走错屋了罢,真是吓到奴家了呢~”
王奂见此情形,心下懊恼自己真是酒劲上头,过于谨慎了,随即匆匆致歉便回了厅上。
听见脚步声渐远,裴知绥这才缓缓直起身来,不慌不忙道:“我知你们屈身于此乃是世道所迫,自然不会逼迫你们做些什么,但,人活于世最紧要的乃是识时务这一条,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就别怪我做不该做的。”
红袖的身子往榻边缩了缩,眼眶噙了泪,方才裴知绥扑过来时,她已感受到对方的女儿身,如此一来,先前种种便说得通了。
然则看她的反应,似是和屋外那些人说的郡主有关......
亲娘诶!她长这么大也就是第一回进南园,怎么就碰上这般煞人的事情!
裴知绥见她抖得跟筛子似的,转身便要离开,却一把被人拉住了手腕,她有些疑惑地回头,见红袖哭着指了指她的掌心,“公......姑娘的伤要处理一下,否、否则就要落疤了。”
裴知绥平日也虽也是个爱哭的主儿,却格外见不得旁人落泪,下意识便要逞强,“区区小伤,你再慢一步,都快要愈合了,不妨事。”
红袖摇摇头,从桌上取来一壶清酒,浇在裴知绥掌心的伤口处,后者下意识“嘶”了一声,眉心紧皱。
仔细挑去掌心的竹刺,撒上药粉,红袖思忖片刻,用力撕下袖口的布条包扎,面上的泪痕未干,又笑道:“若是假母问起,奴还能推到公子身上,说是公子太不怜香惜玉,公子莫恼。”
裴知绥颔首,就当是默许了,目光落在红袖的衣衫上,半晌后问道:“若是伺候不好,会怎样?”
红袖随手在伤口处绑了个精致的小结,垂首道:“打骂都是常事,断了饭食也不算难熬,像我们这样的,肌肤上留不得一点疤,嗓子也不能坏,倘若真犯下大错,便执猫刑。”
“猫刑?”
红袖低低“嗯”了一声,小声道:“便是将人装在麻袋里,丢几只饿得半死的野猫进去,乱棍敲打,直到......人被挠死。”
裴知绥垂眸看着掌心被包扎妥当的伤口,心中泛酸,抬起另一只完好的手摸了摸红袖的发顶,轻声道:“若是遇到麻烦,就去晏国公府找晏三,称你是他姑奶奶。”
红袖大惊,这不是上人家门口讨打呢吗?!
而裴知绥一脸风轻云淡,“放心,他不敢不来。”
红袖半信半疑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