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知绥做了一场昏昏沉沉的梦,喉咙干得像被火烧似的,难受得紧。
“琇莹......水......”
床边的人闻言,缓缓扶她坐起,清茶顺着她的喉咙滑下,顿时如久旱逢甘露般舒畅。
“小祖宗,慢些喝。”床边的人略显无奈,轻轻抚着她的背。
裴知绥顿时,急忙睁开眼看清床边之人的面容,旋即扑进她的怀里,双手紧紧圈着她的腰,像一只被遗弃又再度归家的小兽。
太后被她勒得痛了,本想轻声斥责,垂首望见那张遍布泪痕的小脸,便放缓了声音道:“阿檀做噩梦了?”
阿檀是长公主夫妇亲自给她取的小字,意为花中红蕊,希望掌上明珠能如红蕊般受人呵护,余生顺遂。
裴知绥抬起头来看太后。
正值盛夏,树影透过窗棂落在太后的侧脸上,柔和了那几道或深或浅的褶皱,为她雍容华贵的脸庞平添几分慈祥。
裴知绥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外祖母......”
圣上病重时,她被谢云湛以礼佛的名义支开,宋皇后则趁机对外祖母下毒,她赶回京城时,连外祖母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只剩皇陵中的一具石棺。
外祖母还活着,真是上天给的赏赐!
恰好琇莹捧着漱盂走进来,太后转头吩咐道:“永嘉醒了,快去请太医来。”
琇莹立马应下,转身出门,裴知绥的目光顺着她的背影落在屋内的装潢上。云顶檀木梁、鎏金鹿灯,殿中央的象首金刚熏炉......这些分明是她出嫁前居住的昭阳殿的布置!
她这是,重生回到了大婚前?
脱离太后的怀抱,在身上一通翻找,摸出了一个温润通透的羊脂玉佩。裴知绥看了又看,也没能在上面找出一丝裂痕。
白璧无瑕,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此时圣上还未赐婚她与谢云湛,一切都还能挽回。
“外祖母,现在是何年何日?”
太后见她神情怪异,忧心忡忡道:“徽庆二十五年,小暑刚过便你偷溜出宫,淋了雨起了烧,整整昏睡了三日。”
嘴角的笑意逐渐消失......
今日正是圣上赐婚的日子!
裴知绥猛地坐起,穿鞋下床更衣一气呵成,一旁正准备伺候更衣的宫女滞在原地,齐齐扭头去望那风一般离去的背影。
“外祖母,阿檀有事要拜见舅舅!”
太后望着门外同样怔愣的太医,失声浅笑:“到底是孩子心性......”
朝晖殿内。
御案上的仙鹤烛台雕得栩栩如生,批阅完的奏折整齐地摆放在案上一角,龙脑香在博山炉中缭袅。
中书令傅允申候在案旁,掌心顺着虬髯一路往下,神情凝重地盯着金漆龙纹宝座上提笔拟诏的身影。
顺成帝子嗣不多,仅四子二女,先太子崩逝后,九公主也因风寒病逝,前两年北朔使臣来京,圣上便将二公主送去和亲。
陛下生母早逝,幼时便交由文德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抚养,与华阳长公主一同长大,情谊深厚。长公主同裴相诞有一女,更得圣宠,一出世便被封为永嘉郡主。
十四年前,楚哀王起兵攻入京城,长公主与太子惨死叛军刀下,裴相为陛下挡剑而死。自那时起,陛下便将永嘉郡主视作己出,不仅能够养在太后膝下,还能随意出入朝晖殿。陛下对郡主宠爱过甚,言官多次提醒,恍若未闻。
如今,陛下的掌上明珠要出嫁了。
“永嘉出嫁,诸般礼制皆按照公主出嫁来置办,超擢谢云湛为羽林卫中郎将,傅卿以为如何?”
顺成帝抚了抚眉心,他看谢云湛十分不顺眼,但耐不住永嘉的软磨硬泡,即便不喜,也不能让那穷小子亏待了自己的掌珠。
中书令义正言辞道:“陛下,这不合礼制。”
堂堂郡主下嫁给小小侍卫,还破格提拔为中郎将,无官无爵,靠攀上郡主这高枝一步青云,是为君子之耻。
皇帝正要反驳,殿外的宫人来报:“陛下,永嘉郡主求见。”
旋即面阴转晴,喜道:“快传她进来!”
一袭鹅黄色宫装缓缓走入殿内,福身行礼后,皇帝唤她到跟前来,“阿檀来得巧,舅舅正好在拟赐婚诏书,你看看,擢郡马为中郎将如何?”
不料裴知绥看过后,一把夺过诏书,撕了个粉碎!
皇帝与中书令皆面色大变,一向礼教森严的中书令更是被此举气得跳脚,正准备张口训斥。
裴知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舅舅,阿檀不嫁了!”
皇帝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嫁了?你昨日不还嚷嚷着非他不嫁吗?”
“婚姻大事,非儿女可以妄谈,阿檀身为郡主,更应撇去私欲,一切听从陛下与太后娘娘安排!”
中书令怒气渐消,眼神中带了几分欣慰,郡主总算是想明白了。
皇帝却觉蹊跷,外甥女的性子他最熟悉不过,喜恶全凭心意,可一旦看上什么,就一定要搞到手,如今却一反常态地轻轻放下,他总觉得发生了什么。
垂首瞥见裴知绥微微泛红的眼眶,沉稳的声音中带了些许怒意:“你老实同舅舅说,可是那厮欺负你了?若真是如此,朕现在就下旨将他处死!”
裴知绥鼻子一酸,眼眶又红了些,前世的舅舅为国事操劳半生,她却引狼入室,给了佞臣可趁之机,最终落了个国破家亡的下场。
她不能重蹈覆辙!
她敛起眼中情绪,道:“阿檀只是觉得,婚姻大事需从长计议,不可为一时意气冲昏了头。舅舅放心,若他有那个胆子,我会亲手了结他。”
顺成帝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旋即抚掌大喜道:“哈哈哈,好啊!朕早就看那厮不顺眼,担忧你嫁过去吃苦受罪,如今想通了,那自然是极好,极好!阿檀放心,舅舅定为你寻一位举世无双的夫婿!”
裴知绥笑着应是,福身行礼后退出了朝晖殿。
殿门口的小太监朝她使了个眼神,她不解地朝那头望去,倏地对上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英气的剑眉下生了一双漆黑深沉的眼,眼里没什么感情。
是谢云湛。
裴知绥的脚像灌了铅似的迈不开步子,前世的回忆铺天盖地般涌上来,明明是炎炎夏日,袒领外裸.露的肌肤上却落了几片轻盈的雪花,她下意识伸手去摸,却是干爽一片。
前世的苦果,今世便由她亲手了结罢!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种种,大步朝谢云湛走去。
台阶到长廊的几步脚程此刻被拉得格外漫长,谢云湛定定地注视着眼前身着鹅黄色宫装的少女,忽的想起前几日经过的牡丹园,那一朵朵恣意破萼的千叶牡丹。
不及她万分之一。
他抬步走上前,瞧见裴知绥那冷冰冰的面色,下意识猜测是与陛下起了争执,正要伸手抚摸她的额发,指尖倏地一空。
她侧了侧头,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谢云湛一愣,手掌就那样僵在半空中,怔怔地听她淡道:“你逾矩了。”
谢云湛愣了半晌,旋即反应过来,宠溺的笑了笑,“阿绥病了几日,心中自然烦闷,待这几日婚事定下,我带你出宫踏青可好?”
裴知绥目光一沉。
前世便是被他这幅看似情深的嘴脸所诓骗,继而对话中那些显而易见的意图视若无睹,他野心勃勃,迫不及待的想要迎娶郡主加官晋爵,得到平阳郡王的助力。
可惜,她不会再遂了他的意!
她眉眼低垂着,看不清神情,“我方才已同舅舅说明,你我的婚事就此作罢,且亲手撕了赐婚诏书,谢侍卫,你的心愿怕是难成。”
谢云湛又是一愣,自他从山匪刀下救出裴知绥后,她便无法自拔地倾心于他,整日跟在自己身后一口一个“云湛哥哥”,如今却生分地喊他“谢侍卫”,转变如此之大,难不成是有人同她说了什么......
“阿绥在说什么,前几日不是你要同我私定终身,才去向圣上请旨赐婚的吗?”
天边的薄云遮住半轮日光,悠哉悠哉地洒在铺就的莲纹砖上,即便是正午,阳光也不刺眼。
可裴知绥眼底的憎意却格外灼人。
“谢云湛,你救过我一命,我也曾倾慕于你,你想要什么赏赐、什么官职,我都可以让舅舅赏赐于你。”
“但,本郡主要嫁的郎君,即便不是举世无双、家世显赫,也得是风光霁月、光明磊落!”
她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我要嫁的郎君,不是你。”
说罢,转身从西延门离去,留他一人在原地。
谢云湛那双漆黑深沉的眼中泛起飓风涛浪,似是爱极了什么,又似恨极了什么,最后缓缓闭上眼帘,再一睁眼时,眸中一切皆寂。
无人留意到,廊柱后方一抹衣角闪过。
甬道上,一名小太监火急火燎地走过,来往相熟的宫人要同他说话,点头示意后便匆匆离去。
他一路低垂着头,一时没注意脚下,被门槛狠狠绊了一道,抬头望见东宫的大门,这才缓下脚步,匆匆行至承恩殿前,同殿前的侍卫耳语几句,很快进了殿。
大殿中央置了案几,案上白玉秋山炉中的沉香将要燃尽,飘出的缕缕残香仍旧清香醉人,修长的手指持着刻刀,一下又一下地在一枚青白玉上雕刻着。
“刘时,有何急事?”太子头也不抬,专注于手中的玉料,开口问道。
刘时咽了咽嗓子,语速也变快了,“回殿下,郡主要退婚。”
“哐当——”
温润通透的青白玉掉落在案上,最后一丝沉香燃尽,余香将散。
承恩殿内寂寥无声,一旁的侍卫甚至能听见刘时的微微喘气声。
半晌,案前的人平静无波道:“知道了。”
刘时和侍卫们悄声退下,大殿内窗户紧闭着,昏暗一片,惟有从门缝透进来的几缕光束,将那块玉料照得通透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