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内没开灯,只有门露出个缝,校园内的路灯透过缝隙将光和阴影都洒了进来。药物治疗让温伯尔不再惧怕阳光,可此时他倚靠在沙发背上,却伸开了手掌,掌面肤色苍白,毫无血色,掌纹如同地下挣扎生长的树根一般,乱七八糟。
温伯尔感受到一丝刺痛——如同人类那般的痛感,按理说,他不应该会有痛感,可是偏生此刻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阵疼痛。
窸窣的脚步声传来过来,温伯尔警惕的抬头看了过去。鹿渔抱着薄被,从房间跑了出来,由于跑动起来的缘故,她额前的碎发落在在眉骨上,顺着眉骨几乎落到她的眼皮上,那双尤其大的眼睛不停的眨动着,眼眶内溢出些水,她甩了甩头,眉骨上的汗珠也落到太阳穴的位置,又掉落进发间。
温伯尔看着她的样子,感到喉间干涩,他滚了滚喉结,一言不发的看着鹿渔。
薄被挡在鹿渔的大半张脸,她勉强的用手按住薄被的一边,看向温伯尔,很小声道:“温…温先生,夜…夜深了,您今晚上是睡这儿吗?”
鹿渔一口作气说完,她不敢看温伯尔的眼睛,垂着头,刚好薄被又将她整个人挡得严严实实。
温伯尔没说话,但身体内那股疼意又莫名其妙的消失了,他看着眼前像个鹌鹑一样的小兔子,不自觉的眯了眯眼睛。
他已经沉睡好些年了。
但因为她的一滴血,又被唤醒了。
每当靠近她,身体都会出现些莫名其妙的变化。这种情况,他是应该杀了她的,杀了这个不可控的因素。
温伯尔盯着鹿渔看,他的手掌缓缓握紧,视线又瞥到鹿渔抱着薄被的身体晃了下。
温伯尔的手掌握紧,暗沉的光影笼到他的眉间,他缓缓的站起身来,影子被拉得很长,眉目微垂,那股风流又薄情的意味被掩盖,只剩下些冷然来,他望着鹿渔,一步步的走了过来。
鹿渔感觉后背一阵发冷,她有点惊慌的抱紧了薄被。薄被却被人抱开,鹿渔的视线没了遮挡,望见了温伯尔的面容,他太高了,看人的时候,视线微垂,眉目冷然,浑身带着煞气,怀中却抱着个薄被。
宿舍内为了更好服务学生。
不同长度和宽度的被子有着一柜子,正如温伯尔怀中抱着的被子,是宿舍内最大的被子,咋一看,并不厚,但若抱起来的话,还是需要些体力的。
被子上都绣了些偏于柔和的兔子样式,温伯尔面色冷然的抱着被子,颇有点喜感。
鹿渔头一次将这个词和温伯尔联系在一起,她不由眨了眨眼睛,仰首看着温伯尔。
温伯尔对上她那双清澈的茶棕色眼睛,他难得一愣,伸手放在鹿渔的脑袋上,揉了揉她的脑袋表示安抚,他的声音低低,可细听之下,却有点哑:“谢谢小姑娘的被子,刚才在害怕什么?”
“嗯?”
他说得是,鹿渔刚才有点惊慌的后退。
鹿渔一怔,她下意识的低着头,有点慌乱道:“没…没有,温…温先生。”
她又快速的抬头看向温伯尔:“温…温先生,我先回屋睡觉了。”
小兔子惊慌的后退,又似惊似喜的看了他一眼,又赶忙扭身,往屋内跑去,她打开门,一股脑的钻进屋内。
彻底没了声响。
温伯尔抱着那床被子,他站在原地看向卧室的门,无意识的眯了眯眼睛。
没用又胆小的小兔子。
沙发不大,是按照鹿渔的身形设置的。
温伯尔睡在上面时,略显得狭窄,他的一腿支在地面上,另一腿斜斜的靠在沙发背上,双眼未闭,就这样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
他对自己很是不解,食/欲还尚能压制,为何要在深更半夜过来寻她,还真听了小兔子的话,睡在沙发上?
他是不用睡觉的,可依旧很蠢的接过了她手中的被子。
温伯尔的视线下移,落到薄被上的兔子图案上,他不知为何又调转了被子,盯着兔子的眼睛看。
兔子的眼睛红红的。
她的眼眶也总是红红的。
兔子的眼睛红红的,是因为它本身的瞳孔颜色。而她的眼眶红红的,是因为她容易受惊,总有眼泪。
鹿渔长得很漂亮,她这种漂亮不同于五官精致程度的立体漂亮,而是一种和谐度。她的脸型流畅,下巴尖尖,但又不是过于尖锐,只是稍有弧度,让她不至于看起来顿感过强,反而增添了些机灵,她的眼睛圆圆,鼻头圆顿,唇形不薄不厚,这若是单挑出来一个,必显得只是中上等而已。
可偏生组合一起,有种极为吸睛的感觉。尤其是她那双眼睛,茶棕色瞳孔,看人时惊慌,不看人时冷静,总是给人一种盈盈落泪的脆弱美感。但这脆弱感又与她的肤色白中带红,唇瓣颜色健康这些顽强生命力的事物不符,可偏生又融合在一起。
是她给予这副躯壳的灵魂。
哦,若是世间真有灵魂的话。
温伯尔感觉浑身皮肤有些发烫,掌心灼热,他铺平手掌又合起,半垂了眼帘。
温伯尔无意识的后仰,衬衫下移,连带着上面的纽扣也微微向下,露出精瘦的胸膛。
温伯尔一直看着天花板上的垂吊灯,不知为何棱角分明的喉结往下垂了垂。
他想,他合该杀了她。
宿舍卧室里的装修风格同西苑卧室的装修风格一模一样,主用粉白色,次用暖黄色,营造出一种温馨又包容的错觉来。
鹿渔躺在床榻上,她睁着双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垂吊灯,只要一想起温伯尔真的在客厅的沙发上躺着,她的心中就生出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这种想法让她的浑身皮肤有点发烫,脉管里的血液流动速度似乎加快了些,刺激着她的心脏。
“彭——彭——”得加快了些许。
鹿渔合起眼帘,她仰躺在床面上,闭上了双眼。她睡得并不实,许是在贫民窟的经历,她并没有完全睡死,轻微的脚步声都让她蓦然警惕起来。
她的床榻左边应该是站着一个人。
他用冷然又平静的视线在盯着她看,鹿渔意识到这一点时,她浑身发冷,汗毛竖起,手指蜷缩起来,她的手指摸到枕头下的刀片,缓缓捏着刀柄,浑身紧绷,下意识的想要攻击。
床榻却凹陷下来,蔷薇香味溢满整个空间,光是蔷薇香,很容易显得有些腻,但他身上又不知带了些什么清冷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倒是显得甜而不腻,又满是冷感。
鹿渔的掌面摊平,她的身体下意识为她选择了放松,这装睡的功力还是鹿渔在贫民窟学会的,她幼时不会安装老式锁,房间的门总是会被小偷撬开,偷溜进她家找值钱的物什。
鹿渔幼时个头还小,没一点力气,硬碰硬是无法赢过小偷的。贫民窟的警察院就是个摆设,帮忙两字也代表着益处,要给警察院益处,警察院才会帮忙。
鹿渔什么都没有,警察院不会帮她。
屋里什么都没有,但有鹿渔。
尽管她幼时饿得面黄肌瘦,但她是个姑娘,卖到夜场上也能得到两天的生存资源。
鹿渔没有办法,她只得每晚都装睡,将刀片放在枕头下面,每晚都捏着刀片。她装睡得很有一套功夫,完全蒙骗了小偷,她又瘦得没二两肉,小偷也没打她的注意。
慢慢的,鹿渔长大了。
她学会从垃圾堆里翻食物,哪怕依旧清瘦,但她长大,皮相出落得越发优越了起来。
邻家总是若有所思的打量着鹿渔,甚至有一次,邻家找来了夜场的经理,同鹿渔谈论此事。
若是鹿渔同意,邻家能获得十天的生存资源。
生活与生存,贫民窟里的每个人肯定都会选择后者。
他们认定,鹿渔会去夜场。
但鹿渔没去,她花了几日的时间在垃圾堆里找来了材料,制作了老式锁,又花了几日的时间,在门口摆着鬼怪的信仰。
一时之间,危房便人传人的说,四楼单身小姑娘疯了。
美貌放在资源贫瘠的地方,生来就是一种罪过。鹿渔其实并不信仰鬼怪或者神明,哪怕鬼怪放门口是种诅咒,只要能让别人害怕,她不管这种诅咒到底能不能伤害自身。
森冷的指腹放在鹿渔的脖颈处,鹿渔应激般的想要抖动下,但她硬生生压住了本能反应,感觉到温伯尔的指腹似乎在右移。
先是指腹,又是掌指,再是掌面,最后是整个手掌,将鹿渔的脖颈包裹住一大半。他身上太冷,移动之间,让鹿渔不期然的想到了富人街学校里游泳池的水。
不,游泳池的水为了照顾学生,并不会设置的太冷。
应该像是贫民窟的冬天。
贫民窟的周围是化工厂,据说化工厂并不能承受太高的温度,暖气管道便被彻底拔除,每当冬天的时候,本来就阴沉森冷的天气会更加冷冽,手指堪堪裸露在外面半个小时,就可能会得冻疮。
鹿渔每次去学校,恨不得将被子披在身上。
掌面轻轻笼起,鹿渔脖颈上的胸锁乳突肌率先贴合在温伯尔的掌面上,紧接着是喉管,贴在温伯尔的掌面,她感受到挤压的痛感。
鹿渔慢半拍的明白了,
他想…杀了她。
喉管被挤压,空气几乎到了只进不出的地步,肺部被死命的牵拉着。
鹿渔睁开了眼睛。
卧室里的灯光不知何时亮了起来,映在鹿渔的面上,往日只是破了皮便泪失禁的鹿渔,此时眼眶却没有一点泪水,她睁着双茶棕色的眼睛,定定的看着温伯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