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下了场暴雨,腐蚀掉了贫民窟仅存的绿叶枝桠,沿着小道往前走,不远处就是个废弃化工厂,味道刺鼻又难闻,又平白多了白日里连绵不断的暴雨,便将化工的味道弥漫到整个贫民窟。
鹿渔在这儿生活了十八年,对于这种化工的味道,她并没感觉有多难闻,但今日由于下雨的缘故,空气内药物浓度显然超过了往日的药物浓度。
她倒是没什么感觉,毕竟常年的药物浓度已经几乎腐蚀掉她的嗅觉,但她的身体器官却先她一步发生了征兆——她的鼻子流血了。
鹿渔快步走了几步,麻木的打开废旧的水龙头。
水龙头摇晃了几下,甬道在表面看上去,猛然扩大了些。
鹿渔生怕它突然爆炸,难得警惕的往后退了几步。
水龙头哼唧的响着,慢吞吞的不情不愿的吐出口水来。
贫民窟虽有安装灯管,但供电系统很是一般,夜里总是跳闸,正如此时,已经快跳闸一个小时,高耸入云的化工厂将天幕遮盖,便显得夜里更黑了,尤其是快到子时,阴风阵阵,给这种暗沉的黑色,更是添上些森冷来。
鹿渔也没有管水道里面有多少脏污,又或者说她管不了水道里的水,只能麻木的匆匆的仅用一点水,擦了擦自己的鼻血。
即便贫民窟的水有多么的脏,但它也供应了贫民窟东区所有人的水源—包括喝水、洗澡甚至吃饭。
她不该如此浪费。
鹿渔继续往前走着,她的背上却挎着个巨大的包裹,夜里太黑了,看不清楚这包裹se颜色和形状,但却像是座山,严严实实的压在少女纤细的背部。
几米高的垃圾堆叠在墙角,幼童手腕大小的绿头苍蝇正“嗡嗡”的叫着,不知道是食品添加过多又发霉的味道,还是被雨水侵蚀腐烂的味道,反正是各种莫名其妙又令人作呕的味道萦绕在整个道路上。
鹿渔生怕自己的身体器官再次违背自己的意愿不受控制的出血,便赶忙加快了步伐。
她这一加快,便显得背上的背包更沉更重了,像是文化课上讲得古地球那个名为蜗牛的动物,小小软软的身躯背上大大又厚厚的壳。
一步一步的往前爬。
终于到了。
这是个十字路口,东边是座废弃化工厂,西边是巨型垃圾堆,鹿渔面对着的北方是空无一人的荒野,身后西方是被她远远抛下的贫民窟。
鹿渔缓慢又麻木的蹲在地上,常年的贫血和几天的宿夜未眠让她刚一蹲下,脑袋便无意识的重重的往前一栽。
鹿渔死死的护在背部的包,头部却狠狠地栽到铺了一半又被机器铲回的道路。
贫民窟很少有风,哪怕是白日下了一天的雨,可现今依旧燥热难耐。
鹿渔缓了许久,她才慢悠悠的起身。
幸好从小便被打习惯了,哪怕是头磕在生硬又满是疙瘩的路面上,她竟然没有出血。
这是极好的。
不然在贫民课随便找一个黑诊所,可能就会要掉她一个肾,穿着脏污白色大褂的人这才不情不愿的用未消毒过的手术刀和羊肠线,慢悠悠的给她缝合。
鹿渔拉开生锈的拉链,从里面掏出样式极为古怪的东西。
先是个炉子,然后是一把细长的棍。
鹿渔将炉子放好,她看着手腕上磨损严重的腕表,仔细的看着上面的指针。
距离古地球子时,还有两分钟。
鹿渔提着的心这才缓缓放下。
看来她提前一个小时来,这个主意,还是极为正确的。
哪怕这个时候,她东西南北四处的邻居还没睡觉,睁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盯着她,百无聊赖的逮着转来转去的绿头苍蝇,看着她出来时,眸光又一亮,落到她的背包上,套近乎似的问道:
“小鹿啊,你背包里鼓鼓囊囊背得是什么啊?”
东南西北的门又是吱呀得一响,似乎有人趴在门缝里,偷偷的往外看。
鹿渔本就是个胆小的性子,她一个刚成年的少女根本打不过这些男人女人。
她此时更是颤巍巍的将背包取下,手哆嗦着,想要拉开拉链,但因为害怕,拉了几下没拉住。
墙面上的剪影似乎动了动,想要帮鹿渔把拉链拉开。
鹿渔更害怕了,但不知道从哪儿爆发出来的力量让她一鼓作气的将拉链拉开。
本来严丝缝合的背包便敞开个洞,接着楼道上方的发着黄晕的灯泡往里看,依旧是黑咕隆咚的,背包彻底被拉开,人的视野这才得以看清——是个破损严重的香炉和祭祀用的香。
现在的人都不讲究这个了。
穷人一死,直接卷个铺盖,扔到化工厂里,被高炉火一烧,便彻底没了踪迹,哪儿还用着坟墓和古地球东方用得香炉。
邻居看着香炉感觉有些熟悉,但他依旧没放在心上,一双眼睛骨碌碌的转着,又落到鹿渔即便苍白却依旧秀美的面孔上。
现今科技发达,从基因链入手的整容项目也层出不穷,哪怕是富人里,也很少有纯天然的面孔,更何况是资源匮乏的贫民窟?
但眼前这个父母双亡的姑娘,倒是生了副极为优越的皮相。她这副皮相棱角并不锋利,反倒是多了些柔和,这种皮相的姑娘很少给别人压迫感,遇到的危险或许也会多上几分。
他不由的摩擦了摩擦指腹,欲/望如同每天都必须吃饭的想法一样,来得如此的迅速,心里也不禁生出些龌龊的心思来,衬得他那张奇形怪状的面孔更是多了些难看。
鹿渔虽说为人胆小,但是对于恶意还是极为机敏,她下意识的后退两步,低着头道:“这是给死人烧香用的,阿妈说过,等她去世七年后,让我给她上香。”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直接让邻居后退几步,他犹疑的望着这个平日胆小怕事的姑娘。
这姑娘的父母阴差阳错的为个富家公子挡了飞行器的祸端,从此双双故去,便只剩下眼前的这个姑娘。
但因祸得福,这姑娘也因此获得了上学的机会。
那可是上学啊,贫民窟哪儿有上学的机会,不饿死就算是极好的了。
虽说科技高速发展,但近年来,鬼神之说层出不穷。
人间是沼泽恶狱,信鬼信神脱罪恶,得永生。
但这儿也是富人的游戏,穷人哪配得上知道这么多呢?这里无人管理,到处发生命案,更甚至几年前,就有恶鬼伤人的事情传来,有鼻子有眼的,吓得贫民窟夜间难得安生了许多。
有鬼便有神。
请神的仪式比请鬼容易多了,贫民窟里的人又赶忙摆出来些神像,以求力压恶鬼。
邻居只会在小姑娘面前逞逞威风罢了,显然不是个胆大的,听闻祭祀死人用的东西,又细看了眼背包里的东西,看上去确实有些像是家里摆着的请神的香炉,不由吓得六神无主,又强装镇定的看着鹿渔离去的背影。
他下意识的想要叫住鹿渔,但又突然想到这姑娘本身就是个邪乎的——她家的房门根本就打不开。
楼道昏黄,凉意浮在他的脖颈处,像是人手正在摩擦他的脖颈一般,瞬间让他脊背发凉,缩了缩脖子。
窗外影影绰绰,邻居吓得屁滚尿流的进了屋,正堂上摆着个神的画像,他赶忙拜了拜,嘴里念叨着。
诸事顺利。
鹿渔孑然一身的站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她的脚步疲软,身后背着个巨大的黑色背包,正对面是摆放着的有些破损的香炉,而她时刻的低头关注着时间,生怕误了吉时。
老式的古地球钟表里的秒针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这声响其实很小,放在鹿渔的耳边,却如同一阵惊雷,击打在她的耳膜处,冲击着她的心脏。
一声又一声。
恐慌、害怕与兴奋这几种截然不同得情绪溢在鹿渔的胸腔,她颤巍巍的点了火。
“啪嗒”一声,古地球的子时到了。
鹿渔似乎练了很长的时间,她反射性的鞠躬跪拜,口里念叨着:
“人间是沼泽恶狱,信鬼怪,脱罪孽,得永生。”
周围毫无动静。
鹿渔一动不动,她继续举着香,鞠躬跪拜,口里反复的念叨着这句话。
废弃化工厂的味道更浓了,像是要将人黏在硫化氢里面一样,实在是恶心又粘腻。
鹿渔麻木的嗅着空气里恶臭的味道,她没有停歇,一直重复着动作,又重复着语调。
荒野里被雨水腐蚀的树叶颤巍巍的落在地面上,直接这那一片荒草完全腐蚀成黑水,若是离近仔细看的话,甚至能看到它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
古地球的钟表似乎很是结实,它还在转动,“啪嗒”“啪嗒”的响着。
鹿渔麻木又恭敬的重复做着动作。
化工厂的味道更浓了些,似乎是吹了阵风,将恶臭又粘腻的味道吹在鹿渔的旁边,在这种高浓度的药物下呆了这么久的鹿渔,好似已经习惯了暴露在高浓度下——她的器官倒是没有再出现流血的情况。
她行着礼,重复着话语。
窸窣的声响传来,浅淡的几乎看不到光亮的月亮洒在荒草上,上面似乎黏着道鬼影。
全黑的,透明的,看不清样貌的。
鹿渔应激性的睁开了眼,到了这种地步,她看到这个奇形怪状的鬼影时,心里涌出的竟然不是害怕与恐慌,也不是兴奋又激动,反而是一种平静——麻木般的平静。
鬼影动了动,似乎有人在对鹿渔说话:
“代价。”
请求的代价。
鹿渔跪在满是疙瘩的地面上,但她的腰背挺得很直,面上即便带着脏污,也不妨碍她这张天生的好皮囊,肤色白皙,瞳孔漆黑,那种怯懦与惊疑褪去,反倒是在这种潮湿的、满是化学人工味道的地方,呈现出种顽强蓬勃的自然生命力,像是被水打湿的绿草。
柔弱不堪但又顽强不息。
鹿渔张了张唇,她郑重道:“凡是我有,您皆可拿去。”
鬼影颤了颤,他似乎是做了个歪头的动作,那个声音又冒了出来。
“愿望。”
“我希望我能活下去,有尊严的活下去。”
她顿了顿,似乎想到恶鬼交换身体的传言,郑重道:
“哪怕我不是我,但我想要鹿渔有尊严的活下去。”
在贵族学校不受欺负。
在贫民窟不受欺负与侵犯。
哪怕是什么都没有,只要有尊严的活下去。
鬼影动了动,他几乎是几步便来到了鹿渔的身边,鹿渔不受控制的抬起手。
濒死如溺水一样掐住她的喉咙。
不知从哪儿传来阵笑声,那笑声应当是年轻男人的笑声。
低沉的醇厚的。
不难听出此人的声线必然是极动听的。
但在这种贫乏的地区,美丽是一种原罪。
伴随着这道低沉的笑声,鹿渔身上那种濒死感几乎瞬间消失,落在她脚边的鬼影也如同像是废旧磁带里一闪而过的画面,消失在原地。
扬起的风将香吹散,月亮似乎明亮了许多,漆黑到空洞的视野里,触到了荒野里的大雾。
这大雾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生出来的。
雾气蒙蒙,飘渺又湿漉。
这湿漉不像是被化工侵蚀过的暴雨,反而像是书中描绘着的古地球的雨。
朦胧又纯净。
大雾尽头,站着个男人。
刚才因为濒死而跳动起来的心脏见了这般情景,慢吞吞又疾速的跳动起来,拍打着鹿渔的胸廓。
男人漫不经心的走在大雾中,在鹿渔的视野中,只能看到他走得极为缓慢,却很快来到鹿渔的不远处。
时值夏日,但他穿着身驼色的大衣,里面是做工讲究的纯白衬衫,肤色甚至比鹿渔这种常年营养不良的人还要白上几分,眉眼很淡,眼形却狭长的,垂眸看人的时候,给人种难以忍受的压迫感,唇形很薄,却是艳红色,像是吸了血一般。
这是个漂亮到阴柔的男子。
像是荒芜贫瘠的土壤开出的花儿。
鹿渔呆怔在原地,周围的一切好像都被按下了暂停键,香炉里的香也不知何时被熄灭了,雾气将散不散,打湿了鹿渔的眼睫。
鹿渔不自觉的眨了眨眼,视野里便只剩下男人走动着的步伐。
缓慢的来到了鹿渔的身边。
他伸出手,指腹在鹿渔面上的脏污上一停,又快速的落到鹿渔面上的伤痕上。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
明明是冷淡又逾矩的动作。
可能是雾气太重,他这动作,给人一种,
似是担心又似是心疼的错觉来。
可他的视线再次微微下垂时,却露出种几近漠然的冷来。
他忽而一笑,眼形弯弯,用力的戳着鹿渔面上的伤痕,笑意泠然又恶劣:
“真可怜啊,人类的小姑娘,你召唤来的恶鬼被我弄死了啊。”
伤痕被人重重的按着,鹿渔感受到些许刺痛,但随之而来的便是麻木。
可下一瞬,她被人抱进怀里。
这是鹿渔第一次被人抱进怀里。
尽管这人的怀抱极冷,刺骨的冷意铺天盖地的钻进鹿渔的皮肤,让她下意识的打了个颤。
脖颈上似乎贴了个粘腻又温软的东西,他吐出的气息也是冷的,却笑了起来,胸廓的微微起伏让鹿渔的心脏也跟着跳动了起来。
他贴在鹿渔的颈动脉上,磅礴生长的食/欲让他不自觉的滚了滚喉结,本来漆黑的瞳孔变成了血红色,这样的颜色却更加搭配他的皮囊。
妖治又危险。
颈动脉突突作响,危险的信号让鹿渔的身体条件反射的紧绷起来,她的后脑被人固定住,紧张又绷直的脊柱被人从上而下的抚摸着,似是像哄小孩一般,轻柔至极。
鹿渔紧绷的脊柱尽然得到了瞬放松,可他的唇始终贴在她的颈动脉上,像是有人拿着刀贴在她的动脉上,似乎下一瞬,便切开她的动脉,让她全身失血而死。
这种想法如同不禁让鹿渔如同炸了毛的猫一般,汗毛竖起,害怕又惶恐。
可他的动作偏生温柔又轻缓的拍着她的后背,放松又警惕的心情让她这个本就胆小怯懦的人一时失去了动作。
他又在笑。
唇贴在她的脖颈上不停的摩挲着,似乎在找个容易下口的地方,但若是有旁人在场,这动作必是极其暧昧又色/情的。
他笑着停在了某个地方,喉结滚了滚,呼吸间的冷意窜在鹿渔的耳边,哑着声道:
“嗯?”
他的尾音向上,几乎让鹿渔的心尖也跟着颤了颤。
“不如你求求我?”
“嗯?人类的小姑娘。”
鹿渔攥紧的手又松开,她似乎松了口气,但又似乎提起了心脏,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想有尊严的活着,但不想让死去。”
占了身体的话,也不算是死去。
他笑了起来,声音嘶哑,像是很多年都没有跟人对话过一样,说了句:“真是个奇怪的要求。”
要活着不要死去,哪怕鹿渔不是鹿渔,即便是这个躯壳活着,她在旁边作为鬼怪飘着,也是可以的。
他摩挲着鹿渔的后脑,蛊惑道:“我可以帮你。”
猎食者露出獠牙,漆黑的瞳孔完全变成血红色,在暗夜里,闪着意味不明的光亮,一错不错的将獠牙放进少女的脖颈。
鹿渔只觉脖颈一疼,初时是疼痛,紧接着便平白生出股陌生的错觉,似难耐又似兴奋,这种情绪在鹿渔的血管里沸腾翻滚,让她的唇内不自觉的溢出些喘/息来。
鹿渔刚发出动静,唇被男人用手捂住,男人低沉的声音平静又淡然,含着笑意的,蛊惑着的,一错不错的凑到鹿渔的耳边:
“嗯?我的好姑娘,不要发出动静,好不好?”
这话太过歧义与暧昧。
鹿渔在贫民窟里听过许多下/流与猥琐的话语,倒是对这话没有太大的感触,但被人似乎很珍重的抱在怀里,又许是失血过多,让她的身体不自觉的轻轻发颤。
獠牙又插/进鹿渔的脖颈,她的呼吸一窒,似乎听到了他满是叹息的声音,仍是含着笑的:
“好姑娘,这就是你要付出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