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乔一直以为成亲是新娘子的麻烦,早起化妆换衣服什么的,折腾一天还没得饭吃。
轮到自己身上,她才知道,做新郎一样麻烦。
天不亮陆乔就被叫起来,光那一把长头发,连洗带弄干再梳得油光滑亮,花了足有两个时辰。
等头发弄妥了,天光早大亮了。
没等陆乔松一口气,王氏就亲自来给陆乔换新郎服,又是好一番捯饬。
陆乔知道王氏之所以帮她,是怕人发现她的女儿身。
可别人不知道啊。
陆香亭忍着心里的酸,在前头花厅待客。来观礼的各家夫人夸赞王氏心胸宽广,堪为嫡母典范,夸的陆香亭一肚子火。
没有哪个嫡子嫡女,真心愿意跟庶子女分享亲娘的疼宠。
王氏换完衣服出来,大家围上去又把她好一通夸。王氏愣了一下,含笑应了。
陆香亭扭着帕子站在旁边,笑意未达眼底。
王氏的亲姐姐,安国公府的大夫人,之前劝说王氏好好教导庶子。见这情形,她觉得自己误会了妹妹,亲亲热热地挽住王氏的手。
“我的好妹妹,压床童子说好了是我们府里的三公子,在场的谁也不准跟我抢哪。”
大夫人虽然比王氏大了六岁,但是她保养得好,瞧着年轻,合中身材,肌肤微丰,整套的东珠玉镶金头面富贵灼灼。
她未语先笑,最后一句是逗趣的口吻,众人不禁跟着笑起来,都说绝不跟她抢。
花厅内充满了快活,安国公府的二夫人江氏却神色不渝。
大夫人口中说的三公子,是江氏唯一的亲儿子徐明艺,今年六岁,活泼可爱,奶娘正抱着他在旁边玩。
压床是长安当下的婚俗之一,由一个父母俱在、身体健康的童男,在新娘到来前在喜床上玩一玩、睡一睡,称之为压床。
江氏并不是不愿意让徐明艺压床,压床是个喜庆活儿,没什么不好的。可是她这个亲娘还没说什么呢,大夫人倒先拿她儿子做了人情,未免太自作主张了。
不满归不满,江氏什么都没说。
先安国公爷走得早,没多久老太太也跟着去了,如今安国公府只有嫡出的大房和二房。大老爷继承了爵位,世袭一等公,比二老爷当个八品小官可强多了。
而且大夫人生的嫡长子徐明哲,今年才十八岁,已经中了举,请封了世子,是国公府下一代中最有出息的。
二房以后少不得要仰仗大房,江氏自然不会为了这一点小事跟大夫人闹。
但是看着众人奉承大夫人,江氏心里到底不舒坦,借着压床的由头,带着儿子离开花厅。
江氏抱着徐明艺进了后头院子,陆乔刚好从新房走出来。
一照面,江氏呆住了。
三个月前陆乔刚来长安,给大夫人请安的时候,江氏见过这位陆二郎一面。
当时她觉得陆二郎君白白净净,长得虽不错,却一身颓气,比安国公世子徐明哲差远了。
可今儿一见,颓气尽散,朝气蓬勃,一身大红色新郎官衣裳衬得人如玉,身姿修长挺拔,眼眸流光宛转,比话本上的贵公子还贵公子。
江氏脸庞微红,竟不敢直视,微微低头,稳住声音打招呼:“陆二郎有礼。”
陆乔停下脚步,仔细想了想,才想起江氏是谁,笑着见礼。
江氏还以为陆乔停顿是在打量她,心中不由得后悔今日没穿新做的那件洒金百花裙,戴得珍珠头面太素净,显得人老气不好看。
“二夫人到疏桐院是?”陆乔好奇询问。
“我儿是压床童子。”
江氏抬头,快速瞄了陆乔一眼,脸上的红不退反增。她怀里的徐明艺直接多了,朝陆乔张开双手。
“美人抱抱。”
陆乔看看徐明艺嘴边可疑的口水印……她不是不愿意抱他,只是身上的新郎服不能弄脏。
“小郎乖,哥哥要去迎新娘,屋里有糖果点心,你去吃吧。”
陆家和安国公府是亲戚,陆乔和徐明艺一个辈分,年岁长,自称哥哥没问题。
徐明艺得不到美人的抱抱,不高兴地扭回头,赌气地道:“我才不要你当哥哥,世子哥哥说你什么都也不会,整天游什么闲,是玩裤子的子弟,我才不要玩裤子的人当哥哥。”
“不许这样对哥哥说话。”江氏立马制止徐明艺,压着他给陆乔道歉。
徐明艺被他娘严厉的样子吓到,乖乖地说:“哥哥对不起。”
江氏也诚恳地对陆乔道:“陆二郎对不住,我儿年幼无知,听了些不该听的话瞎胡说,回头我好好训他。”
陆乔知道徐明艺口中的世子哥哥,是安国公世子徐明哲,书读的不错,科举妥妥的,自然看不上不学无术的原主。
实际上不止世子徐明哲,安国公和大夫人也瞧不上原主。若不是陆家只有陆乔一个男儿,他们是很不屑见一个纨绔庶子的。
倒是江氏的态度让陆乔感觉奇怪。她记得原主上次见到江氏,江氏爱答不理的,今儿怎么态度大变。不过她赶着出去,没有深究。
“童言无忌,二夫人不必介怀。”陆乔笑着摆手。
江氏觉得陆乔笑起来比日光还耀眼,好看得不行,她脸上刚消下去的热度又往上窜。
“二夫人自便。”
“好、好的。”
未免失态,江氏赶紧抱着儿子进屋去。
*
疏桐院在内院,而迎亲的马车和轿子都在外院。
陆府是个典型的五进四合院,又长又宽阔,从内院到外院可以坐轿子。
但陆乔觉得坐轿没她走得快,被江氏耽搁了点时间,陆乔带着小奴木棋快步赶往外院。
木棋小跑着,努力跟上他家主子矫健的步伐。
“郎、郎君,您慢、慢点。”
木棋心里苦啊,自打他家主子伤好了,走路的速度越来越快,一步抵他三四步远,还经常嫌弃他什么体力弱、心肺功能差云云。
他是主子跟前伺候的小奴,又不是健硕的昆仑奴,本来就走不快、跑不动、负不了重啊。
陆乔放慢了步子,无奈地道:“木棋啊,以后晨起跑跑步。”
木棋抹汗,看看主子滴汗没出,神情气爽,他默默把诉苦的话咽了下去。
为了吸引陆乔的注意力,好慢点走,木棋语气忿忿地说起安国公世子。
“还是您的表哥呢,中了举又怎样,背后说您坏话,一点也不君子。”
陆乔心说徐明哲当面也没给过原主好脸色,君子不君子的她不知道,就鄙视这一态度来讲,徐明哲很是表里如一。
半柱香之后,陆乔出了垂花门,到了外院。
马车和轿子就在不远,陆乔紧走几步,斜地里忽然冲出五六个世家子弟。
当先的是一个敦敦实实的小胖子,腰身比两个陆乔都粗,圆脸肥嘟嘟,满脸笑容奔过来。
“哎呀陆乔啊,我想死你了。几日不见,你小子更俊了。哪天跟我上平康坊去转转,我请客。”
“前儿我闯了一小祸,让我爹关在了家里。听说你受伤,可担心死我了。你说你是不是傻,在自家还能摔成重伤。”
“幸好你没事。今天你成亲,我带着兄弟们来给你助威。瞅瞅我带来的这匹白马,叫踏雪,漂亮吧,我从我爹的马厩里偷出来的,他知道了得揍死我。一会儿你骑着白马去迎亲,全长安城的小娘子都得被你迷住,哈哈哈哈倍儿有面子。”
小胖子语气充满关心和调侃,旁边的世家子们也是你一言、我一语,笑哈哈地表达着关心和打趣。
他们对待陆乔,和王氏她们截然不同,有一种真朋友的感觉。
小胖子虽然外表不佳,名字却很好听,叫楚星泽,十六岁,和陆乔年纪一样大,是镇国公的世子爷。
镇国公和安国公品级虽一样,但镇国公是正经的宗室,和皇家一个姓。小胖子他爹除了是镇国公,还是正三品的兵部给事中,比安国公强得多。
然而虎父有犬子,小胖子读书不行,习武平平,唯独在吃喝玩乐上天赋异禀。两个多月前,他在某酒楼吃酒,遇上了顶着纨绔名头的陆家二郎,二人一见如故,迅速成了好朋友。
陆乔穿过来之后,遇到的王氏和陆香亭都有心机,安国公府也很是虚伪。唯有小胖子爽朗不做作,让她颇有好感。
小胖子牵来的踏雪全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四肢粗壮有力,眼神灵动,脾气却温顺,一看就是匹良驹。
而陆家准备的马车虽然有四匹马拉着,但是个个皮毛黯淡,车厢装饰得很华美,车窗却很小,车轮很旧,坐起来肯定不舒服。
陆乔当然更愿意骑马,她跟小胖子笑谈了几句,接过缰绳。
“咱们是好兄弟,说谢太见外,改天我陪你去平康坊勾小娘子去。”
小胖子喜得嘴巴咧到耳后根,几日不见,陆乔更对他的脾气了。
对嘛,是男人当然要去平康坊浪啊。从前陆乔总是推脱,现在要娶亲了,才晓得个中好处。
不晚不晚,以陆乔的样貌,肯定迷得那帮小娘子神魂颠倒,他也跟着沾光,美哉美哉,小胖子喜笑颜开。
王氏的心腹,陆府大管家急忙走过来。
“二郎君,您看马车已经备好了,您骑马容易摔下来,还是坐马车比较好。”
小胖子不乐意了,嚷嚷道:“你什么意思啊?谁不知道骑马迎亲比坐马车风光多了,你干嘛非叫我兄弟坐马车?你不乐意他出风头是不是?”
陆乔动作一顿,看向大管家。
其实原主只是刚学骑马的时候摔过,一般慢慢骑是没问题的。迎亲没人会策马狂奔,陆乔若是骑马,很符合时下风俗,坐马车反倒显得娘兮兮。
大管家被小胖子问得愣住,他早得了王氏吩咐,今天要看好陆乔,千万不要让她丢陆府的脸。骑马万一出事多难看,坐马车虽然不能出风头,但稳妥好控制。
“奴、奴是担心郎君摔了。”大管家支支吾吾。
陆乔不发一言,翻身上马。
小胖子冒着被他爹揍死的危险偷踏雪给她,她不能辜负朋友的好意。
陆乔策马在院子里快速绕了一圈,握着缰绳稳稳停在大管家面前。
会骑马的人都知道,场地越小,驾驭马儿的难度越高,更何况现在院子里不仅停着马车和轿子,还有不少仆人在走动,稍有不慎,就会惊了马。
陆乔不但驾马绕圈,没惊了人,没惊了马,而且速度快,说停就停,光这份御马的本事,就绝不可能是大管家口中的“容易摔下来”。
小胖子也呆了,他从前只知道陆乔吃喝玩乐在行,不晓得她御马更在行,这手骑术,快赶上他爹了。
镇国公年轻的时候,是御赐的武探花,一手骑术赢得了无数赞叹。
回过神,小胖子带头鼓掌叫好,可劲儿吹嘘,天下第一都出来了。
陆乔脸皮厚,都叫他吹得不好意思了。
“大管家,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没有别的意思。”
陆乔这话说得妥帖,大管家难看的脸色稍稍转晴。
“这样吧,马车既然准备好了,就跟在后头,以备不时之需。若是阿娘问起骑马的事儿,只说是我的主意。”
大管家松了口气,马车备下了,也用上了,陆乔肯担骑马的责任,王氏那里他也好交代。
“谨遵二郎的令。”
事情圆满解决。
大管家恢复了笑容,让车马、抬礼、轿子的队伍跟着陆乔,小胖子和众世家子也开开心心跟着蹭曝光度去了。
远处,安国公世子徐明哲站在雕花漏窗后,将院中发生的事情尽收眼底,端方的脸上满是不屑。
看看陆乔结交的好友,全是长安出了名的败家子弟。那个楚星泽更可笑,居然偷家里的马,还夸陆乔的骑术天下第一,太没见识了。
要不是香亭表妹请他帮忙看着陆乔,徐明哲只想眼不见为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