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汤汤,像是将这方天地划分成两个世界,一边是苍凉的官道和远处亮着火光的杭城城楼,一边是寂静的山野和乍暖还寒的夜风。
“我叫楚娴,”蓝衣女子回过身,笑着告诉宛芍,“兰台的史官。”
能随身带着本子和笔,哪里有事往哪里凑,还当场做记录的,十有八.九是兰台的人。
温倾时之前还和宛芍提过,说兰台的史官指定要找到她面前。
果然来了。
只是……宛芍瞟了眼女子飞月髻上的北斗七星状钗子……来的竟是这位啊。
整个兰台里后台最硬的一个。
诸天星斗之首——北辰星君的独女,未来高低也会是个正神。
宛芍知礼地又对楚娴福了福身。
楚娴倒是没什么架子,只真诚道:“是这样的,我们兰台专司史实记录,我来杭城就是为了找你,了解那天你在千秋台上和暮雨城少主之间的真相。”
她又拍拍胸脯,义正严词:“你放心,我只采集真相,不会随便把事情乱传,这是我们史官的基本操守。”
这话宛芍倒是相信。
兰台的史官们素来四处记录上界的大小事件,是以从另一个角度说,若上界有什么地方掌握最多的秘密情报,无疑就是兰台。
但凡兰台保密做的差一些,早就在上界掀起惊涛骇浪了。
何况,宛芍根本不怕楚娴将真相抖落出去。
该怕的是做了亏心事的人。
原书里,暮江天同伊落大骂温倾时时,提到的那个“贬损暮雨城”的兰台史官,不就是楚娴?
“好,我这就如实告诉您。”宛芍甚至觉得,同暮家有过节的楚娴找到她面前,是再好不过的事。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
“不论您相不相信,我偶得了一份机缘,这让我意识到原来暮江天在骗我……”
宛芍将一切都讲出来,只除了将觉醒穿书这事含糊了说法,说成是自己突然进入明悟,进而短暂地看到未来的碎片。
楚娴一边奋笔疾书,似是听得入神了,直言道:“倘你所言俱是真,暮家不说了,牡丹仙子的为人也是够不行的。”
楚娴想到什么,又问:“明天你是要在杭城选美大赛上,跟牡丹仙子继续竞技吧?我也去瞅瞅。”
宛芍问她:“您是什么时候来杭城的?”
“刚来不久,这不直接就奔你来了?”楚娴给羊皮本翻页,手里毛笔娴熟地一转,又继续写,“之前我在记录雍州水文的事,错过了千秋台上的好戏,可惜,可惜了!如今那边告一段落,我就直奔杭城。”
宛芍点点头,亦继续讲下去。
这一讲,就是一个多时辰。
算来好像除了与温倾时,便是与这个楚娴说上如此久的话。
一个时辰里,楚娴密密麻麻记录了十几页,宛芍也对楚娴这个人有了一个初步印象。
是个阳光、直率的人。且明明身为北辰星君的独女,有大好前程,却要在兰台做得罪人的史官,显然是真心热爱记叙事实。
甚至从楚娴的言谈和肢体动作中,宛芍能感受到,她是以史官这个身份为荣的。
夜已深,连鸟鸣和虫鸣都渐渐稀少,只余江水波澜。
楚娴揉着略发酸的手腕说道:“差不多了,接下来我会在杭城一直待到神侍选拔结束,兴许还要多打搅你几次,请别介意。”
宛芍笑道:“当然不介意。”
“好,那就,宛芍仙子,我先告辞。”楚娴向宛芍施了个作揖礼,下一瞬,整个人化作星光一闪,瞬时无踪。
所有人都走了,便更显得长夜深暗,寂静到骨子里。
属于暮春深夜里的那一星寒意,也在此刻随着夜风,吹进宛芍单薄的衣衫。
然而这星星冷意,却衬出了身体某一处传来的暖意。
那是被她放在领下,紧贴着胸口的,温倾时那块玉牌。
宛芍猛地察觉到,忙从怀里取出玉牌。
缭绕在玉牌周围丝丝缕缕的灵力,令宛芍有些吃惊,意识到一个可能性。
总不会是……温倾时始终没有掐断同她的联系;不会是……他从她追着瑰儿出客栈起,就一直在等她回复吧!
宛芍忙冲着玉牌,就要启唇唤他,却又犹豫。也兴许是自己想多了呢?如果这会儿温倾时已经歇下,她岂不是会吵他休息?
丹唇微颤着,缓缓合上。
要不,还是明日再同他说吧。
可正要收回玉牌时,玉牌忽的白光大盛。
宛芍一惊,下意识开口:“温公子……”
对面男人的声音,几乎在她落下尾音的瞬间便传来,险些都要叠住她的话语:“宛芍,没事吧?”
宛芍胸口没来由地一迟滞,带了笑意道:“对不起,温公子,适才我有些事情,刚处理完,我没什么。”
男人沉默片刻,也笑了:“那就好。”
尽管他只说了短短几个字,但宛芍却从中听出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种由紧绷到放松的变化,没有任何作假的痕迹。
宛芍心头微滞,温倾时,难道真的……
她问出口:“您是一直在等我这边的消息?”
温倾时笑言:“每天都聊得好好的,忽然就说有事要处理,急吼吼跟我断联了,我可不想被美人抛弃得不明不白。”
还挺幽默的……
但宛芍心头的沉滞却更农了,那是种钝钝的,带着点不知名波动的感觉。
她真的没想到,温倾时会一直在玉牌的对面,等着她的回音。
纵然他说的幽默,但宛芍明白,在她追着瑰儿飞出客栈前,从玉牌中传出的,温倾时的那句“宛芍,怎么了”,那语调充满压抑的惊急,连“美人”二字都不唤了,那时的温倾时已察觉到她遭遇了危险。
亦纵然她告诉温倾时,没事的,她自己可以处理,可温倾时依旧不放心地等着她报平安。
一等就是几个时辰。
他始终就在玉牌的对面,不曾离去。
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愧疚,她要是早点察觉到就好了,偏她将玉牌收回衣下后,就没往这处想,光顾着同楚娴说话。
这一刻,宛芍忽然鬼使神差想到暮江天。
从前暮江天围着她转时,成日里对她嘘寒问暖,总是显得很担心她。
暮江天演的真的很好,她就那么被蒙蔽住。
等如今知晓了原书的事,再回头审视当时的自己,便猛地察觉到,暮江天和她之间的“感情”全是在顺风顺水的情况下的。
那段时间,她从没有遇到过危险,在上界,一切都是太平盛世。
所以暮江天所付出的,不过就是廉价的情话,廉价的时间,以及暮雨城很容易搞到的一些天材地宝。
他所付出的“担心”,没有任何成本,只需要用嘴说。
宛芍不禁喟叹,真是好笑,仔细再来看,暮江天光靠嘴说的担心,还比不上温倾时这个未曾谋面的朋友,为担心所付出的多。
“怎么不说话了,宛芍美人?”温倾时的问话,将宛芍的思绪带回来。
宛芍不禁神色柔和了几许,尽管她自己并没有察觉:“抱歉,温公子,方才实在是事发突然,也是我不对,光顾着自己的事了,没考虑到您还在等我报平安。”
“无妨,没事就好。”温倾时声色低沉了些,忽而多上一缕郑重的意味,“是不是什么家伙袭击你了?”
“是,当然她没得逞。”宛芍将过程都说给了温倾时,也如实说了袭击她的是同为竞争神侍之位的瑰儿,以及瑰儿是受伊落的指使。
宛芍把楚娴的到来也告诉了温倾时。
对此,温倾时的评价是:“这些仙子不想着提升自己,就知道动坏脑筋,太蠢,真把嘉月当傻子呢?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这道理不管上下界都通用,以后有她们哭的时候。至于楚娴嘛……人还可以,是个敢说真话的,我还比较欣赏她。”
宛芍道:“我也感觉楚娴姑娘是个不错的人。”
***
等和温倾时结束对话,玉牌白光熄灭时,已是四更天。
一晚上经历这么多事,宛芍反倒神思清醒,索性不回客栈休息,就在江边吹风,等待天明。
她在一棵老柳树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靠着树干,望向被夜幕覆盖的江水山峦。
还要在杭城继续逗留五十天,她有些想椒花小筑里,自己酿的那些酒了……
***
天亮了。
世界又恢复了烟火气,杭城一如每天那般,熙来攘往。
第二轮杭城选美大赛,也开始了。
刺史府衙前,前来围观的人比之上次有增无减。
红色的地毯上,铺满妃色的花瓣。整个场地飘着股佛手柑浓郁的熏香味。
评委席上还是那九位评委,杭城刺史卢大人居中。
舞台上整齐地摆着画架、叠好的宣纸,和作画用的丹青颜料。
这第二轮,比的是“画”。
却是,宛芍将所有参赛的女子环顾了两边,也没瞧见司巧。
正担心司巧会不会遇到什么事,一个转眸,竟见司巧站在围观百姓们那里,朝着自己挥动绢扇。
宛芍顿时懂了,司巧竟是弃权了。
本来司巧来杭城就是本着修行的目的,估计是觉得和一众花仙们比拼琴棋书画,对于修行没什么意义,就不浪费这个时间精力,直接围观。
而众仙子中的伊落……
宛芍从到这里起,就一直在被伊落用苦大仇深的怨念视线盯着。
宛芍不欲搭理她,只冷然瞧了她一眼,又注意到,伊落旁边的瑰儿面无血色,双腿一直在痉挛,显然是单纯站着都很吃力。
看来自己昨晚,真是将瑰儿伤得很重啊。
这时,卢刺史宣布,比试开始,所有参赛女子请上舞台作画。
围观百姓们顿时激动起来,在他们的喧哗声中,宛芍随便在一盏画架前入座。
净手、提笔、调制颜料、作画。
笔随心动,信手拈来。
从没有刻意去思考过该画什么,宛芍只是将手中的笔当作自己心灵的诠释,画出埋藏在她心中,永远未曾改变未曾褪色的那幅画。
用墨色勾勒山寺古朴的飞檐。
用朱色点染上天边一抹朝霞。
用丹青描摹诵经的男人,和慈祥浇灌花丛的女人。
这就是,她甫开灵智,第一眼看到的画面,镌刻于灵魂深处,千年不改。
评委中的几个大儒正在舞台上走来走去,看每个女子的画作。
当他们走过宛芍身边时,纷纷停下,从喉间发出低低的惊叹。
伊落看见大儒们都跑到宛芍那里,愤懑不已。
为什么都去看宛芍的画呢?一个沉迷于酿酒的芍药花精,能有多好的画技呢?
宛芍她,懂什么是上界与生俱来的尊贵,懂什么是震撼凡人的天阙盛景吗?
自己画的可就是这样一幅天阙盛景啊!
伊落看着笔下,她精心描摹的暮雨城……她早就让瑰儿去偷看了比赛章程,所以早就在准备这幅画了。
她是拿捏许久,才选定画暮雨城的,更是练习了好几次。
花仙们都夸她画得无人能敌。
她才不会输给宛芍!
这时一个大儒走到伊落身侧,停下来,专注地看起她的画。
顿时伊落又充满信心,笔走龙蛇,画得是更娴熟了。
半个时辰后,比试结束。
女子们退场,由刺史府的差吏们将所有人的画挂成一排。
围观百姓们伸着脖子看,全都讨论起谁优谁劣。
其中就有人大着嗓门喊:“那张天宫图画的真好,简直就是真正的神仙之境啊!”
那是!尔等凡人能有幸目睹暮雨城,可是自己的恩赐呢!伊落如是想。
宛芍也在看大家的画,有个人类女子画的是杭城市井的喧闹,宛芍觉得相当入木三分;此外,瑰儿画的不知神州哪处的山水图,竟也十分有灵气。
只是瑰儿因重伤的缘故,握笔不稳,呈现在画面上就是线条抖动,轻重无序。
评委们已经全部走上舞台,开始近距离鉴赏画作。
伊落就看着他们停在了自己的画前,那卢刺史当场赞不绝口。
一个仙子察言观色,忙吹捧道:“伊落,这一轮你赢定了!”
其他仙子也纷纷加入进来。
“是啊,连刺史都夸赞你画的最好。”
“伊落画的多宏大啊,谁也比不过她画中的气场。”
伊落天真地说道:“我只是把暮雨城真实的样子画出来而已啊,我们牡丹一族,本身就是花王,不可能输给其他野花野草的。”
这些奉承伊落的仙子,听到那“野花野草”四字,控制力差点的,当场脸皮都僵了。
她们奉承伊落,是因为她是天生仙子里长得最美的,天材地宝又多,大家下意识就围着她转。
然而伊落一边享受着她们的众星拱月,却这般天真烂漫地说她们都是野花野草?
莲花仙子忍不住自语道:“人家花神大人也不是牡丹呢,有本事去花神大人面前说这话。”
“诸位安静,安静!”卢刺史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所有的对话。
“我们评委们已经讨论过了,现在公布第一名!”
卢刺史声音洪亮,走到宛芍的画前,“第一名就是这幅山寺后院图,作画人是宛芍姑娘!”
伊落脸上还残留着自信的笑容呢,当听见这话,霎时,只仿佛脸皮被狠狠抽了一巴掌,要多疼有多疼。
刚吹捧她的花仙们也纷纷变了脸色,那看不见的巴掌何止是只抽伊落,同样也抽在她们脸上。
霎时无比的尴尬,和害怕被伊落迁怒的心虚,让这一干仙子面皮直抖。
“第二名是——”
卢刺史的话还没说完,伊落再也忍不下去了,不服地喊出声:“你们的评判太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