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从这些追捧她们的人群中挤出来,离开了这方场地,司巧这才舒一口气,对宛芍道:“我见翠江对面的山寺那里灵气旺盛,打算去那里修行一段时间。宛芍,咱们就、就下一轮比试见!”
司巧不愧是铁了心把神侍选拔当成一场提升自己的修炼,宛芍自然支持她,又嘱咐她道:“也好,注意安全,我始终有些介意杭城的那一丝阴冷的妖气。”
“我知道了,一定会小心的。”司巧答应下来。
此时,选美大赛赛场外的一角处,瑰儿终于追上伊落。
伊落跑到一棵柳树下,楚楚可怜斜倚着树干,一双眼睛因不忿充斥着泪水。
“为什么江天哥哥还不来,他怎么忍心把我一个人抛在这里……”
“这些评委是在故意针对我吧,我的琴音怎么会空洞呢?江天哥哥都说我的琴音明媚天真,这些凡人根本不懂鉴赏……”
瑰儿也不敢去执伊落的手,只好站在一尺开外,强笑着劝解她:“这也没办法啊伊落,想成为杭城最美的那个,还非得这些评委认可才行。”
伊落忽而直直看进瑰儿的眼睛,把瑰儿惊得心里一颤,还以为伊落要拿自己出气了,却见伊落抽着鼻子,定定说出:“要是江天哥哥在就好了,可以控制评委们的精神,让他们做出正确的鉴赏,评选我为琴技第一。我不会精神控制的法术,他却不来帮我!”
瑰儿一怔,干笑道:“可这样不是作弊吗?举头三尺有神明,花神大人约摸在天上看着我们吧。”
“花神大人没说过不能作弊呀。”伊落理所当然地道,“再说这不是作弊,明明是那些凡人评委完全没有鉴赏力。他们能把你排名在我前面,就是没有鉴赏力的证明。”
瑰儿听得心里不断泛上堵痛感,伊落还说的那样有理有据的样子,瑰儿明知道这都是歪理,可长久以来反反复复被打击的一颗心却在向她发问:
自己是不是真的弹得很差劲?这些凡人评委是不是真的完全不懂何为好坏?
还有伊落是那么璀璨出众的明珠,自己怎么可能还会有优于伊落的地方呢?
伊落还在嘟囔着嘴埋怨:“宛芍弹的曲子那样简单,怎么听都不该是第一名;还有那个司巧,更是琴技欠缺,真是太不公平了……”
“瑰儿,瑰儿!”
猛地意识到伊落喊了自己好几遍,瑰儿这才回过神来:“什么?”
“那个宛芍,真讨厌。”伊落红着眼睛愤然道,然后凑近到瑰儿的耳边。
“瑰儿,你帮我去做一件事……”
***
远离赛场后,宛芍觉得耳边总算是清净了。
不再有纷杂的丝竹,不再有百姓们山呼海啸的喝彩。
最重要的是,不必再看着刺史、富商、名媛们身上名贵的罗绮,和教坊丞镶嵌的那一身刺眼的玎珠。
这会让宛芍总不禁想到那个被她救下的小男孩,以及那些争着口馒头流离失所的人。
强烈的反差,让她心里无法控制地酸楚。
“仙女姐姐,又见到你了。”
是那个她救下的小男孩,叫阿胜。
宛芍也没想到会再次见到他。
他和好几个流民孩子在一起,瘦削的肩胛骨暴露在褴褛的衣衫外,每个人的肤色都是沾着灰尘的黄。
“是你,阿胜,”宛芍蹲下.身,抚住阿胜的双肩,“我还以为,你和你娘亲离开杭城了。”
“杭城是我们的家,我们不想走,”阿胜难过地咬唇,“也没地方可走。”
这时一个小女孩壮起胆子靠近宛芍,小心用指头勾住她的袖角,央求道:“姐姐,你有没有馒头?给我一口馒头吧,就一口就可以……”
小女孩说着声音低下去,那一丝强撑的底气也散去,小手耷拉下来。仙女姐姐太美,她甚至觉得拉她的袖角、求一口馒头,都是对她的亵渎。
其他的小孩也欲言又止,压抑着,却忍不住用乞求的眼神看向宛芍。
宛芍心里一酸,询问阿胜:“你娘亲呢?”
“娘亲……在和其他的姨姨们讨饭……”
“我知道了。”宛芍松开阿胜,站起身,“阿胜,你带着孩子们到那里等我。”指了个巷子角落。
阿胜照做了,目送着宛芍走远。
“仙女姐姐她会去哪里?”
“是为我们买馒头吗?”
他们看着宛芍走进一家饭店。
所有孩子的心都惴惴不安地跳动起来。
宛芍进去好久,才出来。
当看见她提着一个大大的袋子,阿胜只觉得心跳到了嗓子眼。
“仙女姐姐……”
“来,都吃来吃馒头吧。”宛芍回到孩子们中间,从袋子里拿出一个个馒头,挨个分到每个孩子的手里。
接着又将还剩一大半馒头的袋子,交到阿胜手里,“剩下这些,拿回去给你娘亲她们分吧。慢慢来,只要不放弃,早晚有一天你们都能重新过上好日子的。”
“嗯!”孩子们重重地点头,眼里有泪花。
不管仙女姐姐是不是仅只在安慰他们,但,大人们都说,素来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是难上加难。
他们流落至此,受尽了嫌弃和白眼,在整个世界都仿佛黑暗下来的时候,却有这么漂亮的人愿意站出来给予他们温暖和帮助……
不禁纷纷泪眼婆娑,那小女孩哭着道:“仙女姐姐,你是这个世界最美的人,比杭城第一美人还要美。”
最美的人……么……
宛芍心中划过一丝猜想,转而,她又问起阿胜:“你昨日给我的那张‘树皮’一样的东西,你能说说关于它的前因后果吗?那个把它送给你的神仙,长什么样,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宛芍当然不是心血来潮问这个问题,其实从昨日接触到温倾时开始,她就总感到一种……怎么说呢?就是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
原书里提过温倾时,却从没提过这块玉牌的事。
她因为救助阿胜,得到了这块玉牌,邂逅了那个不知深浅底细的神秘男人,这男人又恰好与暮江天、花神嘉月都有关联。
这让宛芍觉得就像是……冥冥中有一只手把许多东西拨到了一起。
真有这么巧合吗?
然而阿胜的回答,也未能解开宛芍的迷惑。
“仙女姐姐,当时具体的情况我记不清了,不过那个神仙,是个很好看的大哥哥。他的东西掉在地上,我帮他捡起来,他就送给我那块树皮的。”
“原是这样……”宛芍喃喃。
但不论怎样,从她识破暮江天暗算她的阴谋开始,原书的后续内容相当于被她改写,本该在选美大赛上尽出风头的伊落,更是第一场比试就吃了瘪。
她还会继续改写的。
***
月上高墙时分,宛芍回到客栈。
客栈的掌柜晓得宛芍喜爱酒,就介绍了新启封的黄酒给她。
宛芍自然不会错过。
就在小二送来黄酒,宛芍刚斟上酒时,就和昨晚一样,玉牌又发光了。
看着从自己领口下亮起的白色光团,宛芍取出玉牌,上面那朵陌生的花形浮雕,散发着圈圈白色的光晕。
她下意识对着玉牌轻唤:“……是温公子?”
“是我,宛芍美人。”带着笑意的熟悉声音响起,在这晚间安静的客房里,像是质地悦耳的钟磬。
“温公子安。”
“又在喝酒呢?”
“……您知道啊。”
“自然了,我还知道你们今日在杭城参加了选美比赛呢。”
这个温倾时……
“您……特意关注我们在杭城发生的事吗?”宛芍试探。
“嘉月选神侍,也算得上上界一件大事,盯着你们的人不在少数。”温倾时笑吟吟的,“更遑论我还是嘉月的亲舅舅。”
这话倒是让宛芍心里一定,盯着她们的人不在少数,那么暮江天和暮雨城面对她就会更被动吧。
不禁心里舒缓了一截,“温公子您在……”
“宛芍美人……”温倾时恰也在同时开口。
重叠在一起的声音,让两个人又都同时收声。
温倾时笑道:“你先说。”
“不,还是温公子先说吧。”宛芍道。
“呵,这么客气。”温倾时似是打趣了句,旋即就郑重了一些,“我怎么觉着,你今晚有些心神不宁?”
这都被他察觉了么?真是个心细如发的人。
宛芍诚实地回道:“其实我是见杭城有那么多流民,面黄肌瘦的,又见‘杭城第一美人’赛场上的官吏与富户披金戴银……”
“遂感叹‘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瞧着心里堵,是吗?”温倾时以平淡的口吻说出宛芍的内心。
她的心如同被敲到,带起一圈圈涩然的嗡鸣,忍不住就对温倾时道:“我一看见他们,就想到我的‘父母’,想到他们还在世的时候……”
“父母……?”温倾时不解。
“嗯,是这样的……”既已说到这里,纵然她对温倾时仍旧抱持着怀疑,还是将原本说给他。
“我的‘父母’也是杭城的流民,原是能衣食无忧的人家,奈何家道中落。好在他们还有些侍弄花草的手艺,便在郊外的山寺里栖身,平素帮僧人们打理花草。”
“他们心地很好,每日都在后山的芍药花丛中诵经,祈祷世上能少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彼时我正处在灵智将开未开的阶段,如在梦中,他们祝祷的经文是我混沌中唯一的清明。”
“我听着他们的诵经声,像是在漫长漆黑的山洞里,窥见遥远的、唯一的一点光亮。我努力靠近这点光,不断地挣扎着,追随着经文声,直到终于有一天,我抵达了这个漫长山洞的洞口,伸出手抓向那缕光……”
“我看见了。看见了我父母的样子,看见这座山寺的样子,看见太阳、月亮,看见流霞和雾霭。”
“父亲抚摸着一串佛珠,眼角衔着泪水诵经祷告的样子;母亲提着水壶,悉心为我浇灌时的慈祥笑容,就是我第一眼看到的画面。”
“即便后来,他们只陪伴了我十余年就故去,即便十余年较之千年,只如长河中的一颗砂砾,但我始终忘不了第一眼看见他们的那一幕,忘不了他们颂念的经书。”
“我是草木成灵,本不该懂得何为‘父母’,然而,心底里却自然而然有一种感觉,觉得‘父母’就是他们这样的,觉得我就是他们的孩子。”
“在我修成人形,离开山寺的那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他们的墓……”
“那你找到了吗?”玉牌中温倾时传来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得低柔。
宛芍无奈地笑笑:“没有。时间对人世间而言,真是个可怕的东西,足以淹没无数人存在过的痕迹。昔日的坟茔已融入苍山的青翠,寺院中的僧侣也早已换过好几代,无人知道我的父母埋骨在哪里。”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已经过去的,便只会越来越遥远,直到只剩下零星的记忆,偶尔在独自一人时,钻进脑海。”宛芍喃喃着,“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