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后一日的上午分外安静。多用途车进入视野之前,弥雅就听到了轮胎碾过路面薄冰的声响。前车灯跳了两下,弥雅等待来车靠边,拉开驾驶座门坐了进去。
兰波的视线在她发红的脸颊和鼻尖上稍作停留,无奈道:“到了之后我会联络你,你没必要在室外吹风等着,容易着凉。”
“反正我没等多久。”弥雅脱下毛线手套,朝掌心呼了一口热气。她这才意识到后排还有另一位乘客,讶然回头:“啊……沃罗宁先生。”
安德雷·沃罗宁和两个纸箱并排而坐,笑嘻嘻地抬手打招呼:“好久不见。听说米沙要搬家,我就来贡献人力了。”
“他只是想搭便车而已。”
“嘿亲爱的朋友,你这个说法显得我太绝情了,”安德雷耸了耸肩,“再说了,26日早晨取消了好几个火车班次,唯一的那班出发得太早,我起不来,有顺风车可以搭,我为什么要拒绝?”
兰波直视前方路面,口气难得辛辣:“你可以坐下午的那班火车。”
“饶了我吧,我可不想再在家里耗费半天的生命。”安德雷身体前倾,贱兮兮地对弥雅压低声音,“瞧瞧,他在嫌弃我打扰你们两人世界呢。”
弥雅转了转眼珠:“是吗?”
兰波朝她横来一瞥,没否认但也没承认。
暌违一年半后的重聚之后,兰波没过几天就再次飞回联邦处理事宜、打包行李。节假日的航班不好订,最后他在平安夜当天早晨才落地,直接先前往首都近旁的小城与家人共度圣诞。这么一算,弥雅和他又分隔两地半个月。但他在圣诞节后第二天就立刻载着行李驱车搬往市内的新租下的公寓,颇有些全速从家中撤退的意味。
弥雅便没有急着问他和家人共度的节日如何,而是将问题抛下后排:“沃罗宁先生,你每年都回来过节吗?”
“怎么可能……这是两年以来第一次。刚回家的第一天简直是天堂,每个人都对我又好又亲切,差点把我宠坏了。但是没过几天,我可爱的大家庭就又对我厌烦起来。更别提我还正好撞上兰波太太从隔壁家里来做客,”安德雷吹了个口哨,嘲弄道,“很显然兰波太太认为她的儿子是在我的不良影响下才变得离经叛道、和少年军牵扯不清。”
兰波淡淡道:“安德雷。”
“行行,我就此打住。”
一直以来,兰波都尽可能不把弥雅卷进与家人的争执之中,对承受的压力几乎绝口不提。弥雅便趁下个等信号灯的机会,盖住兰波的手背,拇指从他的虎口滑进去,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掌心。兰波反握住,侧首注视她,眉眼间笑意渐深。
目击这个小动作的安德雷抬起眉毛,摇摇头看向窗外。
到兰波新居的路程不长,外加路上车辆稀少,不到半小时,三人便在一栋公寓楼下停车。公寓自带简单的家具,兰波带来的行李不多,但颇为沉重。有安德雷帮忙,只花了两个来回将车后部放置的两个大行李箱和纸箱搬上楼就基本大功告成。
“虽然这里的确房租贵得离谱,但你应该负担得起更大的房间吧?”安德雷将最后一个纸箱放在门口地上,环视四周,发表了自己的感想。这是一间位于顶层的一居室,格局更像阁楼,可供活动的空间比看上去要小;好在厨房还算宽敞,足以容纳一张方形小餐桌。
兰波泰然应道:“我住过更糟糕的地方。”
“不,我不是说这个,你这地方比我之前两年住的狗窝惬意多了,”安德雷看弥雅一眼,“但我以为你会选个两个人住也没问题的地方。”
弥雅原本在拆纸箱的封箱带,闻言动作顿了顿。
兰波从行李箱中取出当季的外套,打开衣柜整齐挂好,没接话:“安德雷,能不能麻烦你把桌上那个箱子里的餐具都拿进厨房?”
安德雷摊手,朝弥雅做了个鬼脸:“遵命,先生。”
弥雅打开面前的纸箱,里面都是大部头的法律书籍。
“这些书放在哪里?”
“我之后再拿出来,你可以暂时不用管它们。”兰波走到弥雅身侧。她摸过去拽住他的衣袖,和他对视片刻,轻声细语:“我想你了。”
兰波眼睛闪了闪,往厨房方向快速投去一瞥,俯身低下来找到她的嘴唇,停留片刻:“我也是。”
两人相对莞尔。弥雅其实还不想松开他,但考虑到安德雷随时可能从厨房走出来,她便征求过同意之后打开最后那个行李箱。
箱子里被床单枕头被褥塞满。弥雅和兰波各拉一边将床单抖开,她看着他一丝不苟地抚平褶皱、又把被子也铺开,突然来了一句:“我不介意和你一起住。”
兰波轻咳数声:“我当然也不介意。但我倾向于慢慢来。”他从她手里接过套好枕套的枕头,叹息似地补充:“高校近旁的环境比较热闹,不太适合我。你才一年级,如果那么早就住得离校区很远,课余和同龄人交往的时间就会减少。”
弥雅略微噘嘴:“你这口气和家长似的……”
兰波的表情当即变得颇为微妙。
她将箱子里的最后一个靠枕朝他扔过去:“开玩笑的。”
兰波稳稳接住,一边床头整理一边温声说:“等你升上四年级,或者再稍微提早一些,到那时再考虑要不要换个对你对我都方便的地方住。”
弥雅笑了:“嗯!”
虽然兰波东西不多,但等收拾停当也已经过了午后两点半。
“米沙,我饿了……”安德雷没什么形象地撑着头哀嚎,“但是好像今天餐厅大都休息。”
“我出去转一圈,如果实在找不到附近营业的餐馆,街角有个超市,我就买些简单的食材回来。”
安德雷吹了个口哨:“哇哦,传闻是真的,你真的会做饭。”
兰波没搭理友人的调侃,打开门对弥雅道:“外面又开始下小雪了,你不用跟我一起去。”
弥雅想反驳,但是室内暖气融融,开门后灌进一阵冷风,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兰波见状弯唇:“我很快就回来。”
扣上外套纽扣,他低下来亲了亲她的额头。
等房门关上,弥雅转过身,正见到安德雷一脸受不了地翻白眼:“有必要那么做给我看吗?”见她没反应过来,他好心地解释:“出门前那一下是宣誓主权。米沙有些时候惊人得小心眼。”
弥雅努力抑制住笑意,转而说道:“感觉你和他关系变好了。”
安德雷闻言挠了挠后脑勺,苦笑:“也许吧。在那之后,我和他的确联络得更频繁了。再加上现在我和他立场相似,都是家中离群的黑羊。”
片刻的沉默。
“这么说不太合适,但我还是欠你一句谢谢。”安德雷出声。
“沃罗宁先生,我好像没做什么值得你道谢的事。”
“叫我安德雷就行了。你也知道……因为那篇报道,我有了一点名气,现在不愁没地方发稿。客观来说,我在吃你不愉快过去的红利。还有,阿廖沙的事,我很遗憾。”
“读过你那篇文章的人都不会那么想。”停顿片刻,弥雅垂下视线,“该道谢的是我。”
安德雷噗嗤笑了:“嗐,那我们就没必要推来推去了,这么互相道谢没完没了。”他环顾四周,眼神变得悠远,好像在结起水汽的窗户上看到了来自过去的光影:“别的我不敢下定论,但谁都看得出,他正在一点点地好起来。”
他回头看向弥雅:“坦白说,最初知道的时候,我也有些难以接受--那是在你为采访联络我之前的事。不过其他人的事我也没权利置喙。让我惊讶的是你们竟然能坚持下来。”
弥雅轻轻呼出一口气:“我也有些难以置信。”
安德雷闻言微微一笑,那是一个以他的标准来说尤为柔和友善的笑容:“但你确实让他快乐。自那以来,没人能做到,但你做到了。他的双亲应该也明白这点,尤其他的父亲,他只是还不愿意承认罢了。需要更多时间接受事实的是兰波太太。”
弥雅靠着墙,垂下视线看着地板不作声。
“而且我可以断言,伊万也是站在他和你这边的。他其实对你很好奇,但如果连他也在过节第二天跑来见你,长辈们的自尊就要受致命伤了。”安德雷摸了摸下巴,懊悔地咂舌,“哎,这么一说,我应该撺掇他跟来的。”
弥雅被他描绘的情形逗笑了。
锁芯转动,兰波开门进来,手里提着两个纸袋。
安德雷立刻站起来:“啊,我闻到了香味--”
兰波摘下手套,将食物拿进厨房:“万幸半个街区外的地方还有一家店开着。我现在就把食物放烤箱里重新加热一下,稍等。希望你们不介意吃千层面,今天的菜单上只有这一样。”
安德雷笑眯眯地反问:“谁会讨厌千层面呢?”
在这么一个寒冷的冬日,奶酪、红酱与面皮层叠交织出的浓郁热量炸弹确实难以抗拒。
三个人挤在厨房的小桌边有些捉襟见肘,但就连这份空间上的局促都令人愉快。有安德雷在,餐桌上的对话就没冷场过。直到食物都被扫荡干净,饱腹后心满意足的沉默才持续了一会儿。
“这就快四点了,我差不多该走了。”安德雷起身,恶意挤了挤眼睛,“再逗留下去,我可能要被请出去了。”
兰波看他一眼:“安德雷,出发时我就注意到了,对于来帮忙搬家的人来说,你今天的穿着过于得体了一些。”
“……”罕见地噎了片刻后,安德雷没辙地摊手坦白,“对,你猜得没错,我等下还要去见个人。”
兰波讶然抬眉。
“如果顺利的话我再告诉你。”
兰波便只在安德雷肩膀上轻轻拍了一记:“那么祝你好运。”
“你也是。”一只脚踏出门,安德雷又回头,扬声道,“节日快乐,你们两个!”
“节日快乐。”
弥雅关上门,重新绕回厨房。兰波正在收拾餐桌。
听到脚步声,他抬头向她弯了弯眼角,开玩笑似地说道:“我不想说安德雷坏话,搬家多一个人确实省力很多。但我不得不承认,他说要走的时候我暗暗松了口气。”
弥雅挨到他身边,歪头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兰波空不出手,便只低头和她碰了一下。独处之下,小别重逢的柔软心绪无需克制,弥雅宛如撒娇的孩童一般,紧紧跟在兰波身后,在餐桌和水槽之间来回转悠。
兰波任由弥雅这么黏着,直到洗完手擦干才猝地回过身,将她揽进怀里。
闭眼在兰波的怀抱里待了良久,弥雅抬起头:“我有样礼物给你。算圣诞礼物,也算你搬家的贺礼……”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那我先来。”弥雅从背来的书包里摸出一个纸盒,双手递过去。
“谢谢。”兰波打开。盒子里是一套素色的茶具。
“我记得你早晨会喝茶……”弥雅有些紧张,在背后绞起手指,这是她第一次当面送兰波礼物,“我看到你已经带来茶壶和茶杯了,就当作备用也可以……”
兰波立刻道:“我很喜欢,从明天早晨开始就用这套。”
弥雅在原地蹦跳了一下,整张脸都明亮起来:“你愿意用的话我会很高兴……唔?”
片刻寂静。
兰波与她嘴唇分开,眼里有星星般闪烁的笑意:“抱歉,突然就想那么做。”
原本就汩汩冒着热泡的心绪差点因为这一个对视溢出来。弥雅突然害羞起来,双手捧着脸转过身去。
兰波走到一边翻找出什么东西,绕到她面前:“那么,轮到我送礼物了。弥雅,圣诞快乐。”
“我可以现在就拆开么?”
“当然。”
图案精美的包装纸下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绒布盒子。弥雅抬眸看了兰波一眼,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块女式手表,式样简洁,并不花哨,但细巧的编织纹金属表带十分精致。
“偶然看到的,它让我想到你,就买下来了。”兰波有些局促地轻咳一声,“我知道现在很多人已经不佩戴手表了。但比起一些太显眼或平时用不上的东西,也许这能陪伴你更久。”
弥雅将手表取出来,原本打算就此戴上,忽然发现表盘背面刻了字:
--每时每刻-M.R.
“原本还应该刻上你名字的首字母,但直接用弥雅·杜伦的M.D.有些不谨慎,而你似乎并不那么喜欢你的新名字。”
“反正弥雅首字母也是M,这样也算有我的名--”弥雅突兀地收声,脸颊发烧,头根本抬不起来。
兰波也诡异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替她解围似地说:“总之,节日快乐,弥雅。”
弥雅将装手表的盒子藏到身后,清清嗓子:“节日快乐。”停顿片刻,她又吞吞吐吐地道:“还有一件事。”
兰波微笑示意她说下去。
“之前写信的时候我都直接起头,通话的时候也还是叫你兰波教官或者先生。但之后我总不能继续那么叫,感觉怪怪的。所以……我能直接叫你米哈尔么?”
兰波怔了怔:“当然。”
“嗯,”弥雅用力点了一下头,转身将手表放进包里小心收好,“呃……其实还有一件事。”
兰波像在忍笑。
弥雅瞪他一眼:“我把你寄给我的相簿带来了。你回去之前没来得及,我想听你详细说之前的那一年你都在哪里干什么……”
“我搜集那些照片和明信片的时候,也想象过有一天能和你一起翻看它。”房间里没有沙发,只有一把书房椅,兰波就在床沿坐下,身边留一个空位,“弥雅?”
她便坐到他身侧,将相簿在膝上摊开。
“买第一张明信片的时候,我没想很多,只是觉得那里的风景很美,打算找机会寄给你分享。但我又想到,照片等于是记录生活某个瞬间的明信片,尤其是我……想到你的时刻。也许将它们积累起来能多少弥补我和你分开的时间。后来不知不觉,照片的数量远远多于明信片了。”
“收到它的时候,我哭了。”
兰波闻言显得有些困扰。
“有一半是高兴,我从来没收到过这样的礼物。但看完之后……我又不由自主变得非常想念你。”弥雅歪头在兰波肩膀上枕了一下,“啊,看的时候我就想知道,那张奇怪的明信片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在从南方归来的路上的事,那时我和同事在公路休息站,那里的商店里摆了不少类似的明信片,好像都是本地的某位画家的作品,我也不太清楚到底表现的是什么,但由于太古怪了,不由自主就想买一张……”
弥雅噗嗤笑出声,翻过一页:“那么这张呢?”
兰波便再次说明起来。
等这本相册翻阅完,窗外的天空已经是沉沉的雾蓝色。
兰波看了一眼外头的景色:“已经到晚餐时间了。我不是很饿,但中午我还顺便买了一些食材,如果你饿了我可以现在去准备。”
“我也不饿。”
对话出现一拍沉默的空隙。
兰波缓声说:“时间也不早了,所以--”
弥雅眼神漫无目的地在屋子各个角落飞了一会儿:“所以?”
“我送你回去。”
她挑起眉毛:“你认真的?”
兰波无奈地短促呼气:“这里还没完全收拾好,还有很多要购置的日用品。”
“我又不介意,”弥雅将相簿往身侧一搁,绿眼睛灼灼地盯着他,“你希望我回去?”
“不,”兰波按住她的手,“我希望你留下。”
他倾身靠过来,眼神很亮,声音很低,烧得她心头无可抑制地悸动,又宛如有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蝴蝶在胸口颤抖着振翅,带来一整个温暖湿润的雨季。
“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我太急切,”他轻轻的笑声和话语一齐滑下去,“不过现在再否认也没什么意义了。我还没高尚到会拒绝你的邀请的地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清荷寒晓的手榴弹!
下章应该就可以正式完结了(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