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士驶上山道,莱辛改造营近在眼前。
一个月的观察期之后,再度穿过入口岗哨,即便车上身着学员制服的少年少女知道这会是最后一次来这个地方,依旧不免感到有如重返牢笼。因此,巴士内陷入诡异的寂静。
高墙与铁丝网环绕的营地是有着自己法则和气息的异质空间,踏进去就会成为其中一部分。下车时所有人不自觉排成整齐的队列,没有人吵闹谈笑。
“三十分钟后,也就是八点五十分在礼堂门口集合,按照姓氏首字母排好队。”
“好的教官!”
人群迅速散开,弥雅拖在下车的队伍之后,在原地看了看四周,不知道到哪打发时间为好。她猜想其他毕业的学员都去找自己的教官和其他还在营地的朋友了。
“弥雅!”
她循声回头,怔了怔,轻轻唤出来人的名字:“克拉拉……”
金发少女比弥雅记忆中要肤色深了一些,也高了一些,也可能是因为她将卷发扎成了英气的马尾。她自然而然地挽住弥雅的手臂,嘀嘀咕咕地说起来,就好像她们上次见面还是昨天:“你走之后有一阵我一个人住了好久,上周才来了个新室友,叫妮娜,但是之后我也要开始观察期啦,所以她也又要换室友了。”
“那么快?”
克拉拉眼睛亮晶晶地用力点头:“嗯!”
萦绕心头的阴霾被克拉拉明媚的表情驱散,弥雅唇角不由微微上翘:“你那么认真,应该的。”
弥雅很少这么夸人,克拉拉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两人相视一笑,克拉拉忽然想起了什么:“噢对了,我其实给你写了好多信,但是没法寄出去。这里的规矩你知道的……我想过要不要让兰波教官带给你,但是他们离开营地也要过安检,被搜出来就麻烦了。不如现在就去宿舍,我把那些信拿给你,你当个人物品带走吧,看不看都没关系。”
“我会读的。”
“那你之后可要给我回信,对了,你什么时候出发?我听说了,你申请成功了。希望能在我毕业之后,那样我们就能一起出去玩啦。”
弥雅没能立刻答话。克拉拉满脸满眼的期待勾出一丝罪恶感。
过去一个月,她虽然不能说完全忘了这个朋友的存在,但脑子里都被其他事塞满了,她从来没想到要让兰波捎带什么。而现在,她更加不知道今天之后自己的处境会发生什么变化,只能对克拉拉做些不负责任的承诺。
“毕业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克拉拉想了想:“我可能要等个一年,等母亲和家里的事安顿下来,才能去考虑学业。但我一定要会上大学。希望那个时候政策会松动一些,我也想到其他国家去看看。”
弥雅还没答话,克拉拉忽然“啊”了一声。
她顺着克拉拉的视线看过去,熟悉到心悸的身影撞入眼中。
“兰波教官,早上好。”
“早上好,西姆尔小姐。”顿了顿,兰波看向弥雅,“早上好,弥雅。”
弥雅勾起唇角算是应答。
兰波表情没有破绽,只有蓝眼睛在与她对上的瞬间惊痛地闪烁了一下。他有些匆忙地重新看向克拉拉:“西姆尔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克拉拉不疑有他,正准备点头。弥雅却收紧手臂,阻止她抽身。克拉拉愣了愣,却没有多看她一眼,歉然向兰波说:“可以等之后吗?我和弥雅现在要去宿拿东西,再过一会儿管理员就要锁门了,毕竟今天谁都不许缺席。”
兰波闻言微微一笑,目光在弥雅紧勾住克拉拉的手臂上略作停顿。
弥雅心头随之掀起苦闷的骚动。
这周兰波进城来找过她。不止一次。观察期通过之后教官其实已经没什么事可以找学员商谈。为了不引人怀疑,他用的都是正好有事经过的由头,没有事先告知索默太太。而预先为了回避这样的状况,弥雅几乎每天都去首都新修葺好的联邦图书馆。至少名义上是这样的。她还去过电影院,和安德雷·沃罗宁见面两次,独自到联邦广场附近喂鸽子,每天都到了晚饭时分才回到那栋白色房子--兰波不会在饭点上门做客,他也确实没有。
于是,在索默太太口中,兰波每次都不巧错过弥雅。
巧合太多就变成嫌疑,弥雅觉得索默太太可能也察觉了什么。但独自守着一座满是秘密的房子等待丈夫归来的女主人不会主动过问私事。
时隔十天终于再次见面,她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沉默
“我只是想把这个交给你。”这么说着,兰波摊开掌心,那里静静躺着一枚毕业学员佩戴的天蓝色绶带领针。本该硬挺光洁的绶带有些皱巴巴的,像是被用力捏紧很久,以致压出了褶子。
“当然。”弥雅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兰波在动摇,那么她就更加要镇定乃至冷酷。她徐徐抬眸正视他,将手从克拉拉的臂弯中抽出来。“您现在就给我戴上吧。”
兰波的沉静表情变得坚硬,不再有破绽。他就像是没注意到弥雅刻意使用敬语,维持着舒缓的微笑向她俯身,将别针小心穿入她的制服外套衣领,固定住手掌长度的绶带。
沉稳的木质古龙水香气若有似无地飘来,弥雅忘了自己是否还在呼吸。
偶然一瞥间,她发现兰波下颚侧边近鬓角处有根短短的胡茬,像是剃须时不小心看漏。在仪容方面他向来一丝不苟,极少出这种仔细看就会立刻察觉的纰漏。她立刻转开视线,只装作没看见。
别针滑入搭扣,兰波没立刻直起身。
“我们必须谈一谈,”他的声音几不可闻,“等毕业典礼结束之后。”
弥雅回答了一个单词:“好吧。”
兰波便站直,退出礼貌社交距离外:“那么女士们,之后见。”
克拉拉和弥雅目送他走远。
“但是过去这一周,他都有点心不在焉,我原本还想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不等弥雅应答,克拉拉便干脆地说,“如果你不想谈,我什么都不会问。但是如果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告诉我。”
真是奇怪,克拉拉一这么说,她忽然就无法继续强撑佯作镇定。
弥雅木然眨动眼睫,感到一股热意冲上鼻腔蔓延至眼眶。在克拉拉看清她神色变化之前,弥雅非常突兀地抱住了金发少女。
克拉拉惊讶地顿住,随即叹息,轻拍她的后背。
“对不起,我--”弥雅有些慌乱,想要松开对方,却被反过来揽住。
“嘘,没事的,”克拉拉像在哄小孩,发出温柔的气声,“你还有我呢。朋友就是在这种时候派这个用处的。”
弥雅颤抖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反悔,现在立刻去找到阿廖沙,让他停止那个计划。但软弱也只有那么一瞬。只要下定决心,她就能贯彻到底。曾经有人,弥雅忘了是谁,说这是一种罕见又有些可怕的才能,很容易就跨进顽固不化的边界。她迅速将感伤收起,搭住克拉拉的肩膀站直:“嗯,我没事了。”
“真的?”
弥雅垂下视线,许同一个无法实现的诺言:“毕业典礼之后,我再和你说。”
克拉拉点头,视线转向教学楼外墙上的时钟投影,她惊呼出声:“来不及回宿舍了。你们毕业的学员很早就要去排队进场吧?”
“嗯,我差不多得走了。”
“那么一会儿见。我会在后面看着你们上台的。”
弥雅闻言笑了笑,朝礼堂走去,汇入列队的人流。
十多分钟后,毕业典礼暨停战周年纪念仪式开幕。
政权更迭,仪式却还是大同小异。弥雅已经参加过很多次毕业典礼,毕竟差不多每个月就有一回。这次唯一的不同是第一排侧边多了许多带着大包小包和奇怪设备的记者,正中则坐着一些西装笔挺的大人物。
弥雅混在其他同样别着天蓝色绶带领针的学员中间,看着一个又一个熟悉或是陌生的面孔飘到舞台上又下去,他们说了什么她一个词都没听懂。其他人站起来,她也跟着起身,麻木地列队走上台。她借着灯光左右看了看,没有找到阿廖沙。要发言的代表大概在后台。
教员代表说了什么,台上台下一齐鼓掌。
观众席打光很暗,但身在台上,意外能将每个人的脸和情绪都看得颇为清晰。弥雅不由自主地寻找兰波和克拉拉,又在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后立刻停下。她无缘无故地想到,有多少人会想到她、弥雅·杜伦真的会毕业呢?如果斯坦还活着,他会不会瞪圆了眼睛坐在最后一排瞪视她。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弥雅和其他人一起走下舞台。耳朵里还是嗡嗡的全是无意义的杂音。
“……下面有请毕业学员代表,阿列克谢·冯霍恩发言。”
弥雅忽然清醒过来。
她随即意识到自己第一次听到了阿廖沙登记在各种官方文件上的全名。非常奇怪,之前她从来没注意过。阿廖沙就是阿廖沙。
主持人语音落下后良久,依旧没人上台。这位教官疑惑地朝后台方向看了一眼,似乎没得到满意的答案。
“呃,那么我们先请下一位--”
“上帝啊!”
“天……”
记者席那里突然哗然起了骚动。有人直接将大包往肩上一甩往礼堂出口跑去。
“哈?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
弥雅周围窃窃私语。一股恶寒击中她。她知道自己应该立刻站起来,跟随那些记者跑出去,但她因为突如其来的恐惧使不上力气。
一个记者直接跑向坐在第一排的大人物,拿着录音设备大声质问:“刚才主要媒体都收到了一封邮件,里面的地址指向一个视频文件。里面对莱辛改造营做出了一些非常严重的指控。部长先生,您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典礼还在进行中,这里不是记者发布会。”大人物没站起来,使眼色往保镖那里看。
“那么请您,还有这里所有人看一看这个!”
这么说着,那记者直接在便携终端上公放视频。
“各位好,我叫阿廖沙,是莱辛改造营的66号学员。我登记的正式名是阿列克谢·冯霍恩,但所有人都叫我阿廖沙。今天我本来应该作为学员代表在毕业仪式上发言,但我要说的事应该让更多人知道,所以我选择了事先录制好这段信息。”
“我是个孤儿,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但官方档案上,再过半个月就是我的十八岁生日。我在十个月又四天前进入莱辛改造营,是莱辛最初的学员之一。大部分人曾经认为我永远不会毕业。我也是其中之一。”
“让我改变想法的是发生在今年1月19日的一件事。那一天,莱辛改造营在任教官斯坦尼斯拉夫·斯坦意外坠楼死亡。”
有改造营高层站起身,试图阻住记者继续播放这段视频。
记者手里的终端被抢走了。
但另一边的角落里,其他亮起的屏幕里,不止一个阿廖沙在继续叙述,每个阿廖沙之间错拍,间隔或长或短,听起来就好像有一整个由他独自组成的虫群经过。
“而我想向各位交代的事很简单。”
“斯坦教官的死不是意外,我是杀死他的凶手。我在这里,在观看这个视频的所有人面前自首。”
“我不否认我是杀人凶手,但我认为我在行使正义。斯坦尼斯拉夫·斯坦该死。他诱|奸了负责的学员,并长期从精神上控制她,而那个不幸的女孩是我的朋友。”
弥雅知道有很多人在看她。但她不在乎。她抓住前排的椅背站起来。
“我的朋友曾经向营地纪律委员会求助,但负责人杰克·威尔逊与斯坦是一伙。没有人认真对待她的申诉。于是斯坦为所欲为,不为自己的行动负任何责任。所以,我杀了他。”
弥雅从其他人的膝盖前挤过去跨过去,踏上座椅之间的走廊。
“为了不让我的朋友有反抗的能力,斯坦喂她禁药。那是原本在少年军中流通的特殊药物。药物代号是‘愉悦’。有时候他自己也会用。1月19日就是那么一天。我知道他会在办公室里做什么事。而那一天,他忘了给门上锁。”
“那天我的朋友已经因为‘愉悦’神志不清,而斯坦正在泡咖啡,没有注意身后。于是我拿起他办公室里的烟灰缸砸了他的后脑勺。”
不止弥雅一个人在往外走。
确切说,礼堂已经空了一半。
“但他没有死,还有呼吸。于是我将开封的那管‘愉悦’倒出一半泡开,往他嘴里灌了下去。他恢复了意识,但因为摄入了过量的镇定剂,开始呼吸困难。他神志不清,甚至向我求助。于是我打开窗户。他还是喘不过气,于是我让他到窗边去,把头探出去吹风。那还是不够。于是我提议,让他自己坐到窗台上去,那样能呼吸更新鲜的空气。因为过度的‘愉悦’,他一一照做。”
阿廖沙笑了一声,笑得无辜而快乐。
那失真的笑声此起彼伏地回荡,在礼堂里,在走廊上,在已经全是人的室外。
“然后我说,‘您不如直接从这里到外面去吧。’”
“他就真的跳了下去。就那么和个小丑一样迎接了自己的死亡。”
弥雅拨开人丛跑到楼外。好像有熟悉的声音叫她,但她没回头。
“做完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我陷入了恐慌,比起被审讯,我宁可去死。于是我也喝下了‘愉悦’。但我和我的朋友都被送进了医院。”
“我没有死成。但从那天开始,我就改变了主意。我要毕业,要找到机会将这真相告诉所有人。可能的确有人被改造营和教官拯救了,我也知道帝国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能有人甚至会好心地告诉我,说我明明也是帝国压迫下的牺牲者。但我依然要说,操|你的新秩序。打死混蛋的未必就是好人,也可能是另一个混蛋。”
闪烁的红光令弥雅头晕目眩。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紧急救护车驶进了莱辛。
“不用担心,我不打算为自己辩护。我杀了人,那么就应该被判刑。但我担心我的这段话也会石沉大海。所以我只能充当自己的法官,给自己判刑,不允许任何人继续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你们很快就会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警戒线,安保人员,弥雅抬起头,半山腰上没改建好的办公楼沉默地俯视她。
“最后,我的朋友,选择相信我的、唯一的朋友,记住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也请你原谅我。也许我只是想找个终于能够结束名为‘我’的这场闹剧的理由。而现在,我终于可以休息了。”
弥雅推开挡道的人,找到警戒线无人守备的空隙,钻过去,茫然地朝楼下人最多的方向走,越走越快,一路小跑。
血液猛地上涌,思绪反而静止。
“站住,弥雅,站住!”
有人拖住她。
“不!”弥雅拼尽全力地挣扎。有人从后面架住她,她开始尖叫。
“13号!”
她一个激灵。
模糊的视野略微聚焦,档案室的汉娜出现在她眼前,脸色很难看。
“你乖乖待在这里,会有人带你离开这里。听懂我说的吗?”
“不!我要过去。放我过去!阿廖沙在哪里?让我去他那里……放开我!放开我!!”
发生什么都保持冷静的汉娜竟然颤抖了一下。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奇怪:“你真的要我说出来吗?”
弥雅突然安静下来。
在汉娜出声之前,她已经知道了。在阿廖沙没有在台上出现,而是于屏幕中现身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
线索早就埋好,只是她不够细心,又或者被其他的事占据心神,没有找到。她永远解不开阿廖沙的谜语,听不懂他的提示。所以她总是找不到他。总是他找到她。
--死人没办法从棺材中坐起来反驳,只有幸存者才能讲述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件事给了我意义。而他是必须被献祭的、有罪的羔羊。而这一切必须被你和我以外的更多人知道。那样我的意义才算彻底完成了。
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讲述,但叙事内容已经由死人安排好:
阿列克谢·冯霍恩是杀死斯坦尼斯拉夫·斯坦的凶手。他用烟灰缸砸他,又诱导他跳楼。而弥雅·杜伦是洁白无辜的受害者,全程神志不清地躺在现场。
当在场的三个人只剩下唯一一个,当本能够搜集到证据已经被时间和凶手带走,幸存者的谎言也可以成为真相。
弥雅浑身脱力,如果不是有人拽着,差点跌坐下去。
“不,不,不,不……他不会骗我的。我们说好了要一起,不应该是这样的,不。不!--”
汉娜将弥雅按进怀里。这也许只是一个简单快捷的蒙住她眼睛的方式。
“阿廖沙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