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雅的嗓音变调:“你知道?”
兰波笑了笑:“我提起过一次,为了潜入帝国,我接受过一些特殊训练。除了一些军方控制的神经毒素,无色无味的添加物是少数。而且,你给我的是回房间拿的那个杯子。如果要做些什么,那是最好的时机。”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你还要--”她与他目光相碰,后半句在化作声音前失去形状。
他噙笑注视她片刻,低眸去端详自己的双手--十指指尖正不受控制地发着抖。他却不惊慌,带了纯然的好奇心问她:“我会死吗?”
“不,”弥雅打了个寒颤,喃喃地重复,“不,你不会死,当然不会。”
余温尚在的陶瓷杯子变得分外沉重,她将它搁下,双手撑住大理石台面深呼吸,一点点地拼凑起碎裂满地的冷静态度。
首先从称谓做起。
“听着,兰波教官,我不准备杀你,”弥雅徐徐回过头,唇角飞快勾起又垂下,“你喝下的也不是致命的毒药。”
兰波怔然沉默。
她转过身朝向他,靠着冰箱耐心解说起来:“最初的十五到二十分钟,有的人可能会持续三十分钟甚至更久,你会感到乏力,可能手脚和舌头也不受控制。但你也会感觉很平静,甚至说很愉快。”
兰波环顾四周,眼神不住闪烁,就好像这间厨房陡然变得陌生,多了许多他不认得的新奇物件。他有些费力地坐直,将视线聚焦在弥雅身上,唇边现出浅笑:“我感觉到了。”
“在那之后,你会有些亢奋,但做理性判断的能力会下降。这种药似乎会干扰前额叶,而人脑的那部分负担了重要的认知功能,比如决策,还有情感。”弥雅的口气像在背诵药物说明书,“在精英战队,执行重要任务之前,所有人都会服用这种药。它让我们能够凭借训练培养出的本能做反应,完全服从指令行动,不会恐惧,事后不会感到恶心或是愧疚。”
“你可以放心,只是服用一次的话,这种药副作用很小,很快就会排出身体。长期使用确实会有副作用,容易有药物依赖。具体来说,会变得性格乖僻,情绪波动大,反复无常,攻击性强,容易说谎。”她讽刺地耸肩,“这个描述听起来是不是有些耳熟?”
兰波张了张口,但没能发出声音。
弥雅谅解地柔柔一笑,走过去搭住他身后椅背:“被送进莱辛的时候,我其实还没到那个地步。我不喜欢药效过了之后的感觉,有时会假装把冲剂喝下去,实际上含在嘴里,等指导员走了就立刻吐出来。”
“但后来他也给我喂这种药。都是从进改造营的学员那里搜出来的。”她手一撑轻巧地坐上餐桌与兰波面对面,轻描淡写地道,“那样我就不会吵,也不会抓他咬他了。”
兰波的反应比平时要慢,但他还是绷紧了唇线,眼神变得幽冷。
弥雅见状只是笑着耸肩:“我又比他好到哪里去?你大概也猜到了。那天他服用过量的是哪种。”
暴风雨变得更为猛烈,嘈杂的雨声中夹杂爆炸似的雷鸣。
外面的声音短暂地吸走弥雅的注意力,但她很快转回来,一脸像要哭又像在笑的古怪表情:“然后现在轮到你了。”
兰波表情有片刻的空白。他也被风雨雷电攥住心神,没能理解她的意思,又或者因为药效上涌根本没听进去。
他这有些呆呆的模样惹人爱怜。可一阵发烫的酸楚侵袭弥雅。竟然只有让兰波变得不再像他,她才能得到他。这么想着,那股冰冷的狠劲又回来了。反正做到这个地步退缩也无法回到从前,不能后悔,也不能临阵脱逃。
心跳开始加速,弥雅撑着台面,向兰波的方向挪了些许。她的双腿垂在桌边晃荡,拖鞋挂在足尖,将坠不坠。
而后,她啪地踢掉了鞋子。
拖鞋落地的声音令兰波一震。
“兰波教官,”弥雅又带着头衔唤他,好像这样就能把什么不必要的感伤切割干净,“我并不想要你死……我只想伤害你。”
她踩上他的膝盖,脚掌一路磨蹭着向上。
兰波讶异地抽了口气,眼神迷蒙地望着她。
弥雅以目光锁定他,不漏过一丝表情变化,足下动作没停。
陡然变得明显的呼吸被疾雨敲窗的响声盖过,兰波浑身震颤,眼中一瞬恢复清明。注意力还有些涣散,他组织语句颇为吃力:“弥雅,停下,不要这样。”
弥雅看了一眼时钟。还有时间。
她从桌沿滑到兰波腿上,撑住他的胸口稳住身体,抬起头,执拗又认真地宣告:“我会伤害你。就像他对我做的那样。”
“不……”兰波僵硬地颤抖起来,想推开她站起来,但手脚不听使唤。
“真的非常抱歉,对不起,但除了这样,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弥雅抓住他的手,十指滑进指缝,扣紧握好。青年的手比她大很多,骨节分明,这么交扣着其实颇为吃力。有着温情表象的一个手势,真实意图在于限制。即便如此,紧贴的掌根传来的体温也渐渐熏热了她的脸颊。从桌子上下来的时候凭的是满腔不管不顾的孤勇,她后知后觉地察觉这个姿势不太妙,甚至极为糟糕。她的思绪止不住地飞出去,心跳悄然加速。
闭了闭眼,弥雅强行将思绪拉回来,冷静地宣布:“你说过你的恨意无处安放,那么从今以后,你就把我当成杀死你妹妹的那一切的化身来恨就好。”
因为凑得近,她看得很清楚,兰波瞳仁骤张。
她撤出一只手搭住他的肩膀,附到他耳畔呢喃:“一直喜欢什么人很难,克服心结去爱不应该爱的人也很难,但由爱生恨就要容易一些。你说是不是这样,兰波教官?”
兰波猛地挣脱她的手,握住她的肩膀往后撤。弥雅吓了一跳,险些以为她估算剂量错误,他已经重夺身体控制权。但兰波脸色十分苍白,额际见汗,手也很快抖得止不住:“不要这样,弥雅,我不想这样……我不会恨你,还有别的办法,所以--”
“嘘。”弥雅轻而易举地从他的掌下钻出去,食指指腹压住他的嘴唇。
兰波嘴唇翕动,但没能再发出连贯的词句。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湛蓝的眼睛痛苦地闪动。他大约在为喝下了那杯热可可而懊悔。
这眼神刺中弥雅,胸口像是要从内裂开。她咬牙,故意整个人挨过去。
兰波抑制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笑起来,眼里有薄薄的水光一荡而过:“你看,你对我的抗拒就是有那么深。”
宁静而愉悦的波纹抚过情绪激烈的褶皱,兰波一阵晕眩,茫然停了片刻才将起飞的思绪拉回地面,但也因此,他的反驳分外无力:“我只是需要时间……”
“我不想再争论这个问题。讨论环节已经结束了。”感到再这么纠缠下去她的精神也会到极限,弥雅冷酷而蛮横地摇头,直接跳到结论部分,“这样,我就可以把你和他摆到同一个架子上,我和你之间有的就只是丑陋下流的东西。不那么做,我没法败坏对你的感情,就不可能放下你。”
她在说谎。她无法把恨编织成爱的样貌,又怎么可能突然把兰波与斯坦划等号。
但弥雅立刻就地原谅了自己。
她总得想个说法,声称这么做绝对她也有好处。又或者她也算得到了他(不管那有多片面肤浅),而不单单是给兰波一个短痛的解脱。
“我会变成他。而你也会成为我。你就终于可以更理解我,恨我……也许为了让自己不发疯,甚至有那么一点点爱我。这样就够了。”她扶住兰波的肩膀,半跪着直起上半身,俯视着端详他。
兰波双眸略微失焦,呼吸逐渐平缓,阻止她动作的手也逐渐松开。他的思绪登上弥雅无法企及的云霄,他的眼睛里有她的倒影,但他看不见她。
弥雅的声音终于颤抖了一下:“然后终有一天,你会遇到别人,那个人会帮助你,和你一起跨过我这道坎,就像你帮我一样。”
兰波安静地眨动眼睫,他的世界按下了消音键,她的话语被挡在外面。
窗外有哪棵树的枝桠不堪狂风催逼,坠地发出异响。
弥雅在这一刻清楚感到,在真正得到之前,她就失去了兰波。
柔情与憾恨互相撕咬,要将她扯成两半。这天使与恶魔的死斗同时唤醒渴求的火焰,弥雅双手捧住青年的脸,一点点地凑近。她在唇与唇的距离归零前停住,低低说给自己听:“有那么一个故事,公主为了亲吻圣人的嘴唇,不得不砍下他的头颅。兰波教官,幸好我不用做到那一步。”
而后,她如愿以偿地找到他的嘴唇。
但那是一个与玫瑰园中同等冰冷静止的吻。
弥雅知道兰波现在是什么感觉。他清楚她在吻他,沿着嘴唇轮廓描摹,轻咬吮吸,但那只是一种认知。感情上,他不会起任何波澜。在精神效果类似镇定剂的最初这段时间里,不论她做什么,他都只会抽离地在另一个高度坐视其发生。只有事后回想起来,他才会感到抵触厌恶。
而也因此,他不再因为她的亲近而僵硬。
该有的反应都会有。
环住兰波脖颈的时候,弥雅不自禁想,他的肩背胸膛只有真的依靠上去,才知道有多坚实宽阔。如果不是这种状况,毫无反抗之力的只会是她。
亲吻过后,她其实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才好。这是她第一次主动。
吞咽一口唾沫,弥雅伸手去解兰波身上宽大衬衫的纽扣,但又没耐心解到底,手直接从松敞的领口滑进去。
……
“不……”平静与愉快的时间到,兰波从失神的云端坠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将椅子往后拖,直撞上窗侧墙角,想要借此与弥雅拉开距离。
但弥雅立刻紧紧抱住他,虽然晃了晃,但没从他身上跌下去。兰波还没完全恢复力气,一时间竟然没法将她扯下来。
纠缠许久,她一手撑住墙,低下头与兰波对视。
他眉头蹙起,呼吸急促,从眼下到双颊都见红。他盯着她眯起眼睛,湛蓝的眸色不再平和,幽幽的显得妖异。从上到下,他仔细打量她。弥雅从没见过兰波露出这种不掩饰侵略意图的眼神,被这么看着,她无端有些慌乱。
但也只是片刻,她熟悉的兰波便挣扎着重新浮上水面。
“放开我,求你了……我们好好谈一谈。”
他恳求的口吻和神态令弥雅安心,也令她肆无忌惮。她反掌控住他试图将她往后推开的手,并不说话,只微微笑着看他神态变化。
兰波闭上眼,微微后仰深深吸气,想要借此恢复镇定。
但他的呼吸很快再度失序。他睁眼瞪视纵火犯,面上现出怒意。
弥雅笑了笑,几近残酷地嘲弄:“原来所有人说的是真的,即便是毫无感觉的对象,只要被摸来摸去,男人就会有反应。”
“我对你--”
“我不想听。”弥雅粗暴地以嘴唇堵上去。
如果忽视双方愤怒的拉扯,这可能是他们之间第一个有亲吻感觉的吻。
“如果索默太太……”
“她不会下来的。”
“你还装什么。”
兰波没能应答。他苦苦抓着的那一线理智终于败给化学物质和物理刺激的组合拳。
厨房灯还亮着,而外面的一整个世界已然风雨飘摇中淋得湿透。
他是那么烫,和太阳一样,靠近了就会被灼伤。弥雅想。但到她蜡做的翅膀融化、她不得不坠落为止,她都不会松开。
……
时钟走过十点,闪烁了一下,点亮的灯也熄灭了。
动静稍止,弥雅伏在兰波胸口。
她抬手抚摸他的脸颊。
兰波把头别到一边闪避。
“你在生气?”弥雅戳了一下他的胸口,风暴还没过去,但她心头已经是死水般的平静。
兰波不答话。
她托住他的脸,绿眼睛在黑暗中闪烁了一下,像妖精翅膀扇动抖落的磷火。见他还是不反应,她往他脸上吹气。
兰波难得将话说得非常直白:“我不喜欢你这样对我。”
“我的确干了坏事,但让你生气、让你讨厌我恨我就是我的目的。反正也没以后了,疯一点也没什么。”弥雅的口气变得有些古怪,气息短促,兰波险些以为她要哭了,但那仿佛是错觉。弥雅紧接着唐突地笑了一声,非常奇怪的是,那笑声里没有笑意。她继续以冰冷而甜腻的口吻说煽动他的话:“你也可以惩罚我。直到我跪地求饶。”
像是不将她在他心里的形象砸坏再碾成齑粉就不罢休。
兰波心头升腾起货真价实的怒意。
他不明白弥雅为什么要做到这个份上。或者说,他其实明白,但无法接受。而最令他无法接受的莫过于,她毫不顾忌他心情和原则的举动确实奏效了。对于靠在他身上的这具年轻的躯体,他萌生出强烈得不可思议的恼怒之情。
兰波知道这是迁怒。对自己没能坚定地推拒到最后,对无可抑制地被她吸引,对她尽是需要他扑上去修补的窟窿的过去,对她的学员身份,对改造营系统,对这个新秩序,对杀死安东尼娅的凶手,对掀起战争的独|裁者,对这个杀死无辜者的世界,对不回应祈祷的神明……所有的愤怒找到出口,如弥雅所愿,聚集到她身上。
有那么一秒,兰波几乎忍无可忍,想要将她推到地上。
但另一股同等强烈的冲动催促他不顾一切地抱紧她。
闪电短暂点亮窗格,四目相交。
他将她轻松地拦腰提起来放到桌上,以平静得可怖的声调说道:“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lilililiiiii的地雷,111的手榴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