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雅瞪大眼睛审视兰波,将眼前的这个人与记忆中的兰波互相对照。
是他敲门后打开接待室的门,以明亮又不知闪躲的目光与她对视,没有表露出分毫轻鄙或厌恶;是他执拗地要保护她,为了她落泪;是他一遍遍说着平和温柔的话语,解开绊住她脚步的镣铐,直到她也被他描绘的明日图景吸进去,渐渐想要往前走;也是他为她开一个人的演奏会,一次次地配合她的强求。
而现在,隔着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是一座因为她而僵住不动的塑像,作品主题是痛苦,有着兰波的外貌,却令她感到陌生。
究竟哪个兰波才是真的?
弥雅不相信她所熟知的兰波尽是谎言。可她转念一想,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被男人的言行蒙住双眼,直到站在退无可退的悬崖边才看清深渊的面貌。她不想相信兰波和斯坦是一样的。他们确实完全不一样,可有那么一瞬间,弥雅觉得他们对她做的事就结果而言没太大差别。念头无法撤回,许久没有纠缠过她的亡灵逮准机会凯旋归来,呵着气在她耳畔说恶毒嘲讽的风凉话。
情绪催发生理反应。弥雅止不住地发抖,寒毛竖立,仿佛皮肤下生出黑色小虫,成群结队地攒动。胃里翻腾,再怎么大口呼吸空气都显得稀薄,她感觉在这逼仄的空间里多待一秒,自己就会被从里面啃噬一空。
她试图跳车,但门把手上挂锁形状的红色指示灯幸灾乐祸地跳动了一下。
这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门锁死了,被关起来了,无处可逃。
“不要过来--!”弥雅尖叫,往座椅角落里缩,恐慌之下抓起手边唯一的硬物--安全带的金属搭扣,将它像匕首似地捏着朝向兰波。她的牙齿也在打颤,每个词语之间被呼吸声隔断:“不、要、碰、我。”
弥雅的反应正面击中兰波,他扶着方向盘才稳住没有摇晃。
她刚才想到了什么,对他下了怎样的定论,兰波能轻易想到。他费尽心思想要回避的就是这样的状况。他害怕弥雅看清他无法释怀的心结,可她不容许他一直保持距离,而当他鼓起勇气想要接近,想要证明他能够克服,却弄巧成拙。
最深的恐惧总是会成真。
而现实比最悲观的假想还要更糟糕。
被弥雅以这样充满敌意的戒备眼神瞪视,兰波脑海中有那么片刻完全空白。
而后,他惨然笑着举起双手。
有那么一瞬,兰波怀疑什么都不解释是最好的选择。那样弥雅就会毫无顾虑地唾弃并痛恨他,将他远远抛在脑后。那是他应得的惩罚。是他软弱又矛盾,无法一以贯之。但他害怕弥雅会因为对他失望而放弃毕业。
“请你听我解释,说完我就让你走。我什么都不会做。”
弥雅揪着金属配件的手颤抖了一下,她直直盯着他,一言不发。
“帝国覆灭之后,对我来说,可以寄托仇恨的对象就只剩下我自己。但我不能自我了断,不仅因为我的双亲是虔诚的教徒、在教义中自杀是无法原谅的罪,也因为他们不能再失去我。伤口无法愈合,那么我就假装自己一开始就没有受伤。仇恨已经不存在了,也没有什么能够再伤害到我、让我无法履行责任。那么做的代价是我无法长久地与爱我的人相处,因为我会抗拒他们的关心,我深感不值得他们的原谅和爱。好意令我无法维持平静,最后我总会伤害到他们。”
“我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只要不投入感情,做正确的事并没有那么困难。而到改造营担任教官就是我已经原谅的最好证明。”兰波停顿须臾,“但我遇到了你。”
弥雅咬住嘴唇,缓缓松开了搭扣。
“你让我不知所措,我无法高高在上地向你说教什么是正确的,不管我的想象有多么有限贫瘠,我也必须试着去理解你,尽可能设身处地感受你的痛苦,那样才能更好地说服你、做身为教官应该做的事。而一旦那么做,我……就不由自主为你感到愤怒。我希望你能够得到帮助,不仅仅因为你是我负责的第一位学员,也因为我想要你得到帮助。”
说到这里,兰波哑声笑了:“从我那么想的那一刻开始,我做的所有事就注定适得其反。”
“为了让你毕业,为了让你相信我,我必须表现得像个可以复制的先例,向你证明我能做到的事你也可以做到。但每当我劝说你往前看,我都更加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还停留在两年前。而那些我压抑住的感情……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开始回来纠缠我。”
“如果只是那样,还算可控。但你--”兰波哀伤地弯了弯眼角,像在回想梦中见到的不可思议光景,“明知道我没有资格得到你的青睐,也告诫过自己不能得意忘形,但显然我一败涂地。”
“然后我就不得不面对另一个事实,我比之前想得还要软弱卑劣。我知道加入少年军不是你的选择,但我……无法忽视这一点。安东尼娅会怎么想,我的家人会有什么反应,还有我该怎么不在看着你的时候想起我并没有被原谅,长此以往,即便我无法纾解的心绪没有暴露,我会不会迁怒于你、伤害你……我考虑了很多这样无用的事。我看不起……甚至说憎恨无法毫无芥蒂地爱你的自己。”
兰波转头在蒙上水汽的窗户上划了一笔中断的折线,突兀地转换话题:
“圣像要高高地摆在神龛上并非无缘无故。神秘感带来魅力。剥掉那些金箔和丝绸,掐灭烛火和香雾,再拿到同一个高度端详,那么所有的缺陷和虚假都无处藏身。幻灭是爱慕的丧钟。”
这番措辞优美的话语莫名其妙,弥雅困惑地抱紧膝盖。
兰波垂头看着濡湿的指尖,一直平稳的声音终于略微颤抖:“你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对和你的年龄差距那么介意。因为我比你先来这个世界上的九年就是烟雾和镜子中的幻影。这九年的差距给了我能够迷惑人的表象,有的人叫它阅历,但假以时日,总有一天你也能看穿它们。而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能吸引你。”
弥雅嘴唇翕动,反驳的词句到了唇边丧失气力。她也说不清自己现在对兰波是什么感情。
“弥雅,你将我想得太好。如果我和你想象中一样,能够将宽容谅解贯彻到底,那么我早就该给你回应。你勇敢、坚强,年轻又迷人,是我配不上你。我知道我会让你失望,但我还是想要回避那样的结果。因为私心。我想留住你。原本我打算想方设法克服弱点,在你察觉之前变得更接近我理应成为的那个正确的幻象。但现在看来,已经太迟了。”
弥雅胸口被他轻柔的话语揪了一记。她有些恼恨兰波为什么到现在才突然将那么多赤诚的话语摆到她面前,却也明白不走到终局,他们无法有这样的对话。
“你完全有理由鄙视我、憎恨我。但我说了那么多,只是想告诉你……我并非有意欺骗你,你爱的米哈尔·兰波也许是虚假的,但我对你--”也许是窗玻璃上的雨痕映出的幻觉,兰波的眸中像有水光。他随即哂然摇摇头,似乎觉得现在再说也不再有意义,便径直将后半句咽下去,轻吐一口气坦然承认败绩:“我试过收拾局面,然后搞砸了。”
语毕,他启动引擎,打开车灯,看向前方:“雨很大,让我停到索默太太家门前。”
弥雅向后排看了一眼。后挡风玻璃下搁了把黑色长柄伞。
她回转身与兰波对上眼神。他嘴唇颤抖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
弥雅随之意识到,兰波并非没考虑过让她拿伞独自下车。但他想再和她一起多待开过半个街区所需要的时间。哪怕与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令他痛苦。她又想哭了,别过脸。脑子里乱糟糟地塞满了,兰波确实还是兰波,但有些事一旦点破,就不复从前。他们之间的所有前提都彻底被颠覆,她根本不知道从哪里想起。
点了灯的白色房子在雨幕中糊成色块,弥雅胃里因为终点靠近翻腾起来。
兰波停车,双手在方向盘上搭着静止须臾,才轻声说:“我还有事要和索默太太商量。”
弥雅点点头,打开车门。人行道在疾雨中成了堤岸,马路上已经有一个手掌高的积水。她没立刻往屋檐下走,反而抬头注视绿树间漏出的灰霾天空。
冰凉的雨柱连绵密仄,下落的势头猛烈,砸在脸上生疼,她不禁眯起眼。发丝很快被打湿,水滴顺着头发淌下脖颈,流进领口。她竟然感觉不到冷。
“弥雅。”
“淋湿一点就看不出来我哭过了。”
兰波痛楚地眨了眨眼,没能立刻作答。他金棕色的头发也变得湿漉漉,贴住额头眉骨。最后他温声说:“再淋雨会着凉,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空海噬的手榴弹!
晚九点二更,双倍更新是不是也该有双倍评论(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