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通票7克朗一张,学生票半价。”
“两张普通票,谢谢。”
兰波接过车票,递给弥雅一张。
乘坐这条复古有轨电车的大多是游客,因此车票也精心设计过的小卡片,反面印刷着首都市中修缮过的各色地标建筑。弥雅翻来覆去地研究了一番车票,冷不防问:“我可以买学生票的吧?我带着证件。”
“直接买普通票可以回避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弥雅以为他在顾虑学员身份会招来的注目:“也不是人人都知道沃尔海姆文理学校现在是什么用途。”
兰波沉默须臾,降低说话声量:“我和你外表看上去就不像是兄妹。如果有人问起,我该怎么解释为什么会和你在这里?”
弥雅没想到他记挂的是这茬。但兰波确实一直对他们的年龄差分外介意。她转了转眼珠,不太服气地嘟囔:“约会又不犯法。”
兰波无奈道:“但其他人会感到疑惑,会开始揣测。”
弥雅看了看周围,酸溜溜地反驳:“我可不觉得其他人会觉得我和你是什么特殊的关系。”语毕,她怀着一点期待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潜台词昭然若揭。
兰波一时语塞,慢了数拍才匆忙地别开脸轻咳:“离下班车进站还有十分钟,你要不要喝点什么?对面有卖柠檬汽水。”
兰波难得的窘态取悦了弥雅。她没继续戏弄他,而是点了点头。
“我很快回来。”
弥雅在候车长凳上坐下,目送兰波穿到对侧的遮阳棚下。
长凳另一端有人落座。弥雅侧首,一名棕发少年向她友善地笑了笑。她愣了一下才回了一个微笑。
“你也是来首都观光的?”少年搭话。
“算是吧,”弥雅想了想,礼貌地问,“你呢?”
“我奶奶一定要来首都看看,喏,”这么说着,少年朝着站台后方走来的一大家子抬了抬下巴示意,撇嘴抱怨,“人一多,到哪去都慢吞吞的。你呢?也是和家人一起来的?”
弥雅摇头,没有多解释。余光捕捉到熟悉的身影,她立刻看过去。兰波站在轨道另一侧,微微笑地看着她。他温和的表情无端令弥雅胸口一抽,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揪住拧着转了整整一圈。就好像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电车铁轨,而是湍急的水流,她在舟上,他只在目送。
向少年笑了笑算是作别,弥雅起身快步朝过轨道的天桥走去。但兰波比她走得快,她才到桥头,他就已经下台阶到她面前。
“你在原地等着就好。”
弥雅接过柠檬汽水,飘浮的冰块随着杯子晃动碰撞,发出细细的脆响。她喝了一口,抬眸谴责地盯他:“你不过来找我,那我只能来找你了。”
兰波因为她带撒娇意味的直白话语滞了半拍,才不动如山地解释:“我原本就打算很快回来。”
“那你站在那里盯着我看什么?”
兰波推了推墨镜:“我很少见到你和同龄人聊天的样子。”
弥雅歪头打量他。因为太阳镜片遮蔽,兰波的情绪变得更难懂。她随口问:“你嫉妒了?”
兰波笑了:“那倒没有。不过,看着你和同龄人在一起,我确实清楚感到自己已经年龄不小了。”
“你没必要说得自己好像已经是个老头一样,”她撇嘴,“那我还觉得自己年纪太小,不够成熟,入不了你的眼。”
兰波没答话。
弥雅咬住吸管,视线下压。杯子飞快见底。冰凉的汽水填满胃袋,她打了个寒颤,但这从身体深处散发的寒意随即在夏日午后闷热的空气中散逸。她反而感到十分温暖。
电车进站,两个人都暗自松了口气。
虽然是工作日,但乘客并不少,这站并非始发站,车厢内已经没有空位。满是人的封闭空间令弥雅背后发麻。她一手拉住吊环,垂着头留意近旁动静,后背的皮肤上都像是多长出另一副感官,探查着是否有人能够仅凭外表将她辨识并剥离出来。这才是真正的观察期考试。她是否已经能够融入周围的人丛?她是否已经变得足够“正常”?
“弥雅?”兰波略微俯就过来。
她呼吸着他的身影,稍感平静。
摇摇晃晃地,电车再次启程,转弯时车厢明显地颠簸了一下。
弥雅足下踉跄,往兰波身上倒。他下意识环住她的腰,将她拉过去稳住。
他几乎立刻就松开了。
但与火焰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秒的接触也足够留下烫伤的痕迹,兰波有力手臂的触感在离开之后长久地在弥雅的皮肤上闷闷燃烧。热意渗进血液,走遍全身,将冰镇汽水的最后一点残存的凉意也驱散殆尽。她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但并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自己的呼吸声变得响亮清晰,比平时要快一些。她情不自禁用尚且鲜活的回忆填补想象。在她两边太阳穴之间的舞台上,再离奇的念头也是安全的。她可以想象兰波揽住她的腰,将她拉过去,直到她肩膀贴住他胸膛,而后旁若无人地在摇曳的车厢吊环伴舞下与她接吻。
弥雅知道这绝不可能发生。但正因此,想象才有诱惑力。而兰波本人就在身侧。即便他不可能知道她在肆无忌惮地想什么,羞耻感还是倍增。更糟糕的是,因为兰波今天特别纵容的态度,她已经无法只满足于想象。想要触碰兰波,想要被他触碰。血液冲上面颊,她不敢看他。
抓紧吊环,弥雅佯装端详窗户上方的路线图,空出的另一只手犹犹豫豫地往旁边探,直到找到兰波的手指。因为害怕被闪躲甚至挣开,她不敢真的去牵他的手。比刚才那一揽更快速,只是碰了一下,弥雅就准备回撤。
但她的手指竟然被勾住了。
弥雅屏息不动。
下一秒,兰波的指掌包裹住她的。他明显僵硬了一下,随即更加用力地握住。
报站声像模糊的远雷,听不分明,电车进站停下,门边人流涌出又再度填满。弥雅缓慢看向兰波,他望着窗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她为他表面上的冷静自若懊恼,作势要抽手,他终于转头注视她,手拉得很紧,没容她挣脱。
弥雅深呼吸数次都没能摆脱晕乎乎的感觉。她不禁想嘲笑自己反应过度。牵手而已。明明只是牵手而已。也许是一厢情愿的错觉,但仿佛并不是,兰波凝望她的神态中有什么不同了。有那么一秒,她几乎要确信在他眼里她享有独一无二的特别。那喜悦沉甸甸的,心脏负重加速,如同随时会爆炸,弥雅鲜见地羞涩起来,无措地低下头看车厢地面的金属纹路。
“你不看窗外?难得坐这趟电车。”兰波再次转开视线,依旧平和的口气显得分外坏心眼,“这里可以看得见少女堤。”
弥雅瞪他一眼,报复性地挠他掌心。
兰波抬眉,但没说什么。
“那边的那个圆顶是什么?”
“还在修复中的圣尼古拉教堂。”
“再后面的那片工地呢?”
“那里原本聚集了博物馆和美术馆,战争中建筑损毁严重,我很久没到过那里,不知道现在重建得怎么样了。但好在大部分藏品都安然无恙。”
这样的问答重复了许多个回合。不仅是沿途建筑的名字,兰波对这些地标背后的来历和变迁也十分清楚。
弥雅忽然怅怅叹了口气。
兰波关切地看向她。
“总觉得你什么都知道。”
他涩然微笑:“不,我只是在城中待得时间比你久,也曾经做过相关的资料整理工作。”顿了顿,他继续自嘲,“都是没什么用处的知识。等你再大一些,就会发现这些没什么大不了。”
电车驶过市中心,开始顺着起起落落的道路爬坡又下坡。车厢中的乘客逐渐稀少。弥雅回头看了一眼,略微压低声音:“你就那么在意我的年龄?大把大把有你岁数两倍的中年男人也照样毫无心理负担地娶刚刚成年的小姑娘。”
兰波神情顿时颇为微妙。
“我说错了么?”
“别人是别人。”他将墨镜略微向下褪,以便更好地凝视她。这小动作令人心动。没有镜片阻隔,那股因为兰波的注视而涌现的情潮再度变得汹涌。那是一种仿佛要将她珍藏的视线,但他同时说着:“我……会因为你的年轻有罪恶感。”
弥雅自然想要反驳,但电车停靠终点站,这个话题便暂时空悬。拉了一路的手也在下车时松脱了。
旧植物园免费入场却依旧游人寥寥。弥雅看了看褪色的植物园地图,再回头看了看实际状况,对于少有人前来毫不意外。地图上最为醒目的大型温室现今更像是什么古代生物化石,没了玻璃,只剩下钢筋骨架颤巍巍地屹立,在入口就能看见。但同样引人注意的还有围绕在旁侧的安全警戒线。至于标注得井井有条的原帝国各区域特色植物区,远看都是一派疏于管理的野蛮生长气象。
“这和我想象得不太一样。”弥雅诚实地发表了感想,“但我不讨厌这里。”
兰波笑了笑:“有几个不错的角落。”
弥雅伸出手:“那你带我去。”
兰波没立刻应答。他像是原地挣扎考量了片刻,但没让她等待很久,最后再次牵住她,闲聊似地问:“莱辛几乎没有鲜花,而这里有不少。你喜欢花么?”
“我不知道。”弥雅仔细想了想,不由有些惊讶。她至今为止的人生里几乎没有鲜花的位置。福利院有花圃,但那是孩子们不能踩踏的区域。奖励出色表现和军功的花束也与她无缘。
“那么,我希望你会喜欢这里。”这么说着,兰波带着弥雅转过一条小径。
灌木与橡树都消失了,眼前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片圆形的花园。正值花季,盛开着大片玫瑰与月季,仿佛滚烫血滴染出的深红色,晨曦般边缘侵染橙色的白,艳丽而高傲的纯黄,娇艳欲滴的浓粉,原本规整排布的花枝肆意生长,斑驳错落,蝶蜂穿梭的花丛就像是打翻了的颜料盘。不论是花圃中还是环绕花圃的小道之上都生长着杂草。但野草无损这片生机勃勃的美。园中另一侧遗留了数座花架,蔷薇藤蔓垂落而下,小巧的花蕾在绿叶间若隐若现。
而越过花丛和枝条,在花园铁栅栏的尽头,起伏的道路与城区宛如一幅素色的卷轴,徐徐向下舒展。弥雅辨认出一些建筑,很快意识到,她曾经一次次地从莱辛改造营边缘的铁丝网后眺望过同一片风景。只不过是另一个角度。
但这里的视野不再被金属丝切割成六边形。
“我……”弥雅看向兰波,声音有些沙哑,“我喜欢这里。”
奇怪的是,她倾吐喜悦字句的同时,忧愁攥住了她的心房。
将手抽出来,向前走了一步,她低声道:“我现在很高兴。但反而非常害怕。”
兰波没有说话。但她知道他在等着她说下去。
“每次都这样。可能是我还不习惯快乐。每次我从你那里得到了一些什么,我就会想要更多,但我也知道,可能下一个到来的不是更多,而是一切的结束。”弥雅顿住,夏日的云层聚拢又分开,光影迭变间眼前景致吸走了她的下一句。许多许多的下一句:她想问兰波带她来这里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这一次她应该期待更多,还是为最坏做好准备?“美丽的灾难”是什么意思?之后他究竟打算怎么做?……
但所有的问句在她转头看向兰波的瞬间都消失了。
兰波不知道什么时候摘下了墨镜。
在她看着鲜花与天空的时候,他看着她。
在弥雅看来,兰波第一次变得非常好懂。他想要吻她。这一点简单且明显。
他也确实准备这么做。
轻轻搭住她的肩膀,兰波偏过脸低下来,很慢很小心,手指和人都在时不时地打颤,透出一丝几近虔诚的紧张。
弥雅在能够感觉到他呼吸的距离闭上眼。
肌肤能感觉到凑近的气息和温度。被浓烈花香麻痹的嗅觉竟然辨析出熟悉的古龙水气味。她肩头的手略微用力。
时间仿佛静止了。
但时间当然奔流不止。
一秒,两秒,三秒。
什么都没发生。下一步没有发生。兰波停在那里,像一座因为她睁开眼陡然从石化状态中复苏的雕像。他打了个寒颤,后退半步。
四目相交,兰波的面色变得苍白。
弥雅再次读不懂他。但确凿无疑的是,她从他的肢体语言中捕捉到了对将要失去什么的恐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秋枫.xr的地雷!
自知最近更新频率过于自由,也没几章了,到正文结局为止每章评论都发红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