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中午12点过7分,沃尔海姆文理学校门前热闹非凡。
第二周告一段落,这也意味着观察期进度过半。此前小心谨慎不敢来打扰的双亲们终于按捺不住:负担得起轿车的家庭开车来接孩子度过短暂的周末,引得道路堵塞,喇叭声此起彼伏;校门口更是站满了翘首以盼的父母。
同样是坐大巴从各个营地来到这里的学员们便立时分成两种:
有人来接的那些,和默然看着他人亲子团聚的另外那些。
弥雅自然是后者。钻进父亲怀里撒娇的少女,挽住母亲手臂、将头往她身上蹭又感到害臊的高个少年,和姐姐因为不知什么琐事当众吵起来的妹妹……弥雅很难不直愣愣地盯着这些人,直到被她注视的人察觉,不自在地迅速转过身快步离开。
那种她在福利院时代就体会过的古怪感觉又回来了。她说不出自己是否感到羡慕。她当然知道“亲情”又或是“家人”这样的名词,但这些东西于她太陌生了。至今为止她没有拥有过,似乎也并非生存必需品。哪怕它们真的是明码标价摆在橱窗里的商品,弥雅也想不到要去买一份,遑论她是否支付得起。
她和这些各有各的欢喜与伤痛的家庭隔了一道橱窗玻璃,只能肆无忌惮地看,最后止步于看。
本质上他们都是小孩子,而她已经不是了。弥雅给自己辩护似地想。她清楚被异性吸引是什么感觉,品尝过爱慕和迷恋,而他们很可能对这方面一无所知。
这么想着,弥雅穿过攒动的人丛,踏上已经烂熟于心的放学路途。
转过几个街角,她就察觉有人在跟着她。
弥雅第一反应是改造营上头派来的监视者。但她很快划掉了这个可能性。对方的跟踪技术太拙劣了,显然是外行人。那么会是谁?
心跳加快,弥雅维持步伐,思索着是否还要继续往索默太太家前行。她当然可以拿出终端报警,或是往人流更密集的市中心走,但难保对方此前没有跟踪过她,贸然改变路线会暴露她察觉的事实,反而可能刺激到跟踪者,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携带武器。
弥雅站在十字路口信号灯前,还没拟定好策略,此前一直谨慎保持距离的脚步声就到了身后。
她惊得一跳,差点直接冲进机动车车道。
“危险!”来人及时拉住弥雅。
弥雅差点反手一个肘击打出去,随即觉得这嗓音有些熟悉,动作略缓。
“冷静,我不是坏人,呃……你还记得我吗?”
赫然是前几天匆匆碰见过一面的安德雷·沃罗宁先生。
弥雅打量着对方,没好气地回道:“是你。”顿了顿,她冷冷退开半步:“你跟踪我?”
她嗓音故意没压低,一旁等待绿灯亮的妇人顿时狐疑地盯住安德雷。
安德雷忙不迭解释:“刚才因为人太多,我错过了叫住你的机会,才变成现在这样……”他压低声音:“算我求你了,我可不想被送去见警官。”
弥雅哼了声:“知道错了?”
安德雷当即会意,态度良好地连连道歉:“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应该立刻来和你道歉的,而不是现在才追出来。”
疑似跟踪事件便成了情侣吵架,安德雷身上冰冷的视线终于收了回去。
“呼--”走出一个街区,安德雷垮下肩膀,“吓出我一身冷汗。”
弥雅止步,没什么表情:“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沃罗宁先生?”
“真的是巧合。我这几天在各个改造营学员等待最终审核的学校附近都转了转,想看看有没有可能碰到什么线索,没想到竟然看到你走出校门--”安德雷卡壳,“抱歉,我还没问你的名字。”
“你不需要知道。”
“那么我只能叫你米沙的小朋友了。”
弥雅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保持扑克脸:“如果你想要采访我,那么我没什么可以对你说的。再跟着我,我就真的要报警了。”
“我不是为了采访才和你搭话的。”见弥雅一脸不信,安德雷抓了抓头发,尴尬地辩解,“当然,我希望你能接受采访,哪怕匿名回答几个简单的问题也好。但好歹我也是正经报纸的撰稿人,和三流八卦小报的那些狗仔不一样……没有征求到同意,我不会将当事人说的任何一句话写进报道。”
“我没什么可以和你说的。”弥雅重申。
“好吧,”安德雷没再坚持,摸出复古打火机点烟,怅然吐了个烟圈,“米沙……米哈尔,呃,兰波教官,他过得怎么样?”
弥雅抬眉:“你问我?”
安德雷自嘲地笑笑:“正如你那天所见,我们现在的关系称不上友爱亲密。他和我都是和约生效后不久就从海外来的那批,在同一座城市,他一次都没联系过我,我请他出去--不管是喝酒还是吃饭,总之都被拒绝了。”
话这么说,安德雷却不见多少怨色:“而我呢,还是很关心老朋友的近况。”
弥雅默然无语。她想到兰波那谜语般的回答:一场美丽的灾难。
如果按照字面意义理解,兰波现在过得实在说不上好。因为她。
安德雷弹指掸了掸烟灰:“就当赔礼道歉,让我请你喝杯茶,或者什么别的饮料,怎么样?”
弥雅似笑非笑地答:“不要接受陌生人请客,这种道理我还是听过的。”
“看在我们共同的友人的份上,我和你算不上陌生人吧?”
“你觉得我和兰波教官是朋友?”
安德雷踩灭烟头,和上次一样规规矩矩地捡起来扔进路边垃圾桶,才若有所思地答道:“他对你保护欲很强。”顿了顿,他补充:“对没有私交的人,他不是那样的。”
弥雅只感觉心头狂跳,扯了扯嘴角:“你描述的兰波教官和我认识的那一个不太一样。”
安德雷挤了挤眼睛:“那么我们更加应该坐下来,好好对比一下各自的版本。”
他口舌灵便,举止有些轻浮跳脱,却不惹人讨厌。也许是因为他将企图都坦荡摆在明面,有股几乎没受过挫折的人才有的珍贵少年气。
弥雅想了想:“好啊。”不等安德雷露出喜色,她慢吞吞地补足:“不过,是到我寄宿的家里聊。这个时间点,女主人在家。”
安德雷苦笑:“年轻的小姐,你真是非常谨慎。”
“索默太太和兰波教官似乎是旧识,对他的近况,她知道得可能比我更多。”
“索默……”安德雷忽然眯起眼睛,“是哪位索默?”
“玛利亚·索默太太。”
安德雷愕然失语,半晌才说:“不会真的是我想的那个玛利亚·索默吧?”
“你认识她?”
“说不上认识……但所有人都知道玛利亚·索默是谁。”
弥雅耸肩:“我不知道。”
“玛利亚·索默和她的伴侣艾萨克·朱特兰是帝国前就颇有名气的文化界名人,也是为数不多帝国建立后敢于公开批评侵略和殖民扩张政策的公众人物。”安德雷突兀地沉默一拍,“但真正让他们成名的是后来的事。朱特兰一次从大学讲课回来路上被身份不明的黑衣人拖上一辆车,从此以后就再没消息了。那也是十多年前了。当时海外也全都是谴责和报道,我虽然还小,但印象很深。”
“索默不是很罕见的姓氏,也许只是同名。”安德雷清了清嗓子,“但出于好奇心,我还是想登门确认一下。”
而出于对于她所不知道的兰波的探究欲望,还有星点对于索默太太是否真的是那一个索默太太的好奇心,弥雅同意了。
按下门铃不久,弥雅便听到了熟悉而快速靠近的脚步声。
索默太太开门,眼神在弥雅身后定了定:“你带了客人来。”
安德雷在看到索默太太的瞬间瞪大了眼睛,但他随即开始礼貌问好:“您好,我叫安德雷·沃罗宁,是米哈尔·兰波的同学。听说他负责的学员在一位索默太太家借宿,没想到真的是您……冒昧上门拜访,请您原谅,我--”
没想到安德雷会紧张到语无伦次,弥雅在边上看着,觉得这一切都极为滑稽。
“沃罗宁……真是个令人怀念的姓氏。我可能认识你父亲,又或是叔父,进来吧。”索默太太爽快地应答。
弥雅庆幸索默太太没生气,静悄悄地换鞋溜进了门厅。
在沃罗宁小心翼翼地脱鞋的时候,索默太太问,“沃罗宁一大家子在帝国革命前就移民了,你是在海外出生的?”
“对。”
“还是干老本行?”
安德雷没忍住,颇为刻薄地嗤笑:“当然。”他轻咳一声,正色道:“我是停战后家中唯一回联邦来的孩子。”
索默太太对此只是一笑,示意安德雷随便在餐桌边坐下:“客厅没收拾,不好待客。”
“您客气了。”
“茶还是咖啡?”
安德雷拘谨的意态已经开始消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一边客气地应答:“咖啡,谢谢。”
咖啡机发出运作的机械声,索默太太回头,直白地发问:“安德雷,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对你来说,这片土地连故乡都称不上。”
“但从小到大,父亲、母亲……祖母,叔父,所有人,所有人只要有机会,话题就会自然而然地回到他们唯一的‘故土’上。这也是他们坚持让我上侨民学校、学习他们的母语的原因。必须承认,在我真的到这里之前,故乡是个神秘又有吸引力的名字。就像阿瓦隆一样。”
索默太太飞快地弯了弯唇角,那是善意的嘲讽:“然后你失望了?”
安德雷低笑:“的确。离开空港,我还以为自己误入了垃圾场。全是废墟和垃圾,还有贫民窟一样的矮房子。当然,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这个街区和这栋房子都很幸运,丝毫没有被炸毁。战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索默太太罕见露出了恍惚的神色。这是弥雅第一次瞧见女主人的这一面。
安德雷识趣地陷入沉默。
咖啡机滴滴清响。
索默太太将杯子、糖罐和牛奶端上桌,而后便和往常一样利落地转身往楼上走:“你是弥雅的客人,那么我就先失陪了。很高兴见到你,年轻人。”
和往常不同,索默太太上楼后没有关上房门,算是一个表态。
弥雅有些惊讶。
安德雷长长呼了口气,压低声音:“哇哦--”
“有什么好哇哦的。”和兰波的这位旧相识相处的时间越久,弥雅对他就越缺乏敬畏。他应当和兰波差不多年纪,却要孩子气许多。如果不是本人亲口确认,实在很难相信安德雷·沃罗宁和兰波真的是朋友。至少曾经是。
兰波、沃罗宁、索默、朱特兰,对于弥雅来说这些都是姓氏。但她也隐约感觉到,他们同属于一个如今只剩下魂灵和骨架的世界。刚才索默太太和安德雷的对话即便她想加入,也插不进一句话。话语和话语之间省略了太多对她这样的外人才需要言明解释的默认信息。这个事实刺痛她。与克拉拉才认识那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真是荒谬。弥雅不禁想。如果说少年军是帝国留下的最野蛮、最残酷的遗产之一,为什么与试图“改造”前少年军成员们扯上关系的却总有那么多文雅体面的精英。就连斯坦都向往着那个世界,以熟知文明果实的方式试图攀附。索默太太不是普通人,那么不难推断,兰波淡淡带过的家世可能比他说得要显赫。
而她竟然问兰波是否有足够心理准备搭上一辈子,只为了满足她的“需要”。
但弥雅原本就没期待他给出肯定的答案。如果真的能让他应下,那也是她的本事。念及此,弥雅不禁微笑起来。
安德雷将她的笑容解读为对自己的嘲弄。
“说真的,我很尊敬她和朱特兰,和名声无关,”安德雷耸肩,自相矛盾,叫人分不清哪边才是在开玩笑,“况且,这下我以后可以和人说,我喝过玛利亚·索默家的咖啡了。”
弥雅没搭腔,在桌子另一头坐下,百无聊赖地单手支颐。
“你脸上写着‘虚荣鬼’,干我这行,积累谈资永远不是什么坏事。”安德雷喝了一口咖啡,重新将视线落定在弥雅身上,“那么,你想听我说什么?”
她愣了愣。
安德雷有些狡黠地笑起来,灰色的眼睛愉快地一闪一闪:“我承认我之所以会选择这一行,是因为我擅长读人。窥探隐藏起来的东西……不论是惊人的事实,还是人内心地秘密,都包含在我的爱好的范畴内。而你,弥雅小姐,就和我对现在的兰波好奇一样,想知道他曾经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