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零下三十九

如果她有什么天赋,那一定是能在完美的时机地抛出错误的问题。弥雅想。

“你可以拒绝回答,”她勾唇,“那也是一种答案。”

兰波沉默片刻,突然将引擎熄灭。

弥雅征询地一偏头。

“在车库长时间亮着前灯不走有些显眼。”

“所以你愿意和我继续这个话题?”

兰波的脸孔荫蔽在灯光照不到的影子里,他的语调还算平静:“我之前刻意很少去想之后会怎么样,还有该如何处理和你的关系。确保你毕业是第一要务。我很清楚这是个借口,实则是我缺乏决断的勇气。这一次我依旧可以用‘还不知道’敷衍,但还会有下一次。”

他看着仪表盘上的灯光也暗下去,略微垂头:“刚才安德雷的出现让我觉得,也许是时候了。”

弥雅全身紧绷。

“但在听我的说法之前,能不能请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兰波依旧看着前方,弥雅无端认为那是因为他无法看着她问出接下来的话。

“我到现在为止所做的一切,是否帮到你了?”

弥雅愕然张开嘴唇。

“这就是我想知道的事。”

“这……当然,”兰波的问题过于荒谬,弥雅一时卡壳,“……难道我还能给出别的答案?”

青年微弱的笑了一下:“在我和你刚认识的时候,你会否定我所做的任何事。”

近两个月前的心境已经变得模糊,弥雅尝试着回想,不由为自己对兰波观感的变化而不可思议。她想要听到兰波的真心话,因此决定以前所未有的坦诚自述。

--这招也是从兰波那里学来的。

“活到现在,我人生里出现过好几次重大的变化。十二岁时离开福利院是一次。但过了八岁,确认不会有人来领养我之后,我就多少清楚等待着我的是什么。为帝国效力。而且那时候少年军承担的战斗任务还很少,战线很远,宣传当然铺天盖地,但我一出生世界就是那样,所以也称不上什么剧变,只不过换了一身制服。”

“加入少年军大概一年多之后,少年军开始投入前线。我第一次离开首都圈,第一次上战场,但那时候我所在的连队负责的都是远程操控无人机,又或是战斗机械这类要求迅速反应的任务,实话说,头一回击毁敌人的战车之后……即便知道我杀了人,而且不止一个,但我还是什么感觉都没有。队里其他人也差不多。因为看不到真的尸体,敌人也只是一个地图上的红点,一个落到准心上就要击中的目标,就和模拟游戏一样。”

“最后三年,前线后退,丢掉了西南方工业大区之后,精密战斗设备供给链断了,现有少年军升格成了精英部队,大幅新征收进来的那些人……现在营地的大部分人,他们成了普通成员。有作战经验的精英部队,包括我,去填补大人不够的空当。”

弥雅干涩地眨了眨眼,在脑海深处鲜活跳动的无数插曲和细节变得滚烫,仿佛要燃烧起来。然而关于那三年,她无法诉诸唇舌。之前与克拉拉在屋顶长谈的那一晚也是。即便对兰波,正因为是对兰波,无法说得详细。有些事即便想要化作音节,也只顽固地卡在喉头。她清了清嗓子,简单地道:“那三年改变了我。但我没什么好说的。”

“然后是帝国军战败。”

战争在弥雅出生前开始,对她而言,停战不是回归正常,是陌生的开端。这种改变很多时候似乎只是文字游戏,一个名词被另一个取代,一种表象挤掉另一种:立宪帝国成了联邦,地图上国境线划出的阴影部分缩小很多,旗帜从一种颜色换成另一种,国歌曲词变化,少年军成员成为待改造的学员;甚至于说,味道和厂商都没有分毫改变的食物改头换面,换了个品牌和商品名,或者说回归了弥雅不熟悉的“原样”。

但也有更实质的,从看得到的天空到夜间听得见的声响,各色各样可以用身体发肤感觉到的更迭。弥雅对帝国的爱与热情可能要比许多同伴要少,但这不代表她梦全心全意地张开怀抱,迎接这个对少年军黑制服充满沉默的敌意的新秩序。有些时候,她甚至会想念有警笛、爆炸声和飞行器呼啸的夜晚,她无法忍受宵禁后比死更寂静的安宁。

“再然后是他。于是世界和我都彻底变样了。”

她侧眸:“最后,是你。”

“停战对大多数人来说应该是好事。但对我来说,是我熟悉的世界的死。只有你的出现……对我肯定是好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弥雅忽然害臊起来,她反手按了一下发烫的脸颊,“你当然帮到我了。从没人做过和你同样的事。”

兰波双臂支在方向盘上,低下头轻轻吐气。

“我说完了。这样的答案足够了么?”

“绰绰有余。”

“那么,”弥雅抓住自己的手臂,“轮到你了。”

兰波颔首,没有再推诿,直入正题:“对于你毕业之后,我设想过两种情况。”

“最理想的情况下,你成功申请到交流项目,前往海外留学。然后--”他唐突地停住。但弥雅从空白中读出了潜台词:然后你很快就会忘了我。

她手指握成拳,反驳的话语将要脱口而出。

兰波微笑着看她一眼:“另一种情况。你留在联邦,在国内的学校就读,又或者谋取别的出路。用不了很久,你也会遇到很多新的有意思的人。”在弥雅恼怒地插口之前,他便将议题推进到最重要的部分:“而不论是哪种情况,只要我对你而言还是必要的,只要那是你所愿……”

他以温和的口气吐出最重要的结句:“我不反对继续现在的关系。”

“不反对继续现在的关系……”弥雅感觉不到什么喜悦,略微嘲讽地重复,“我应该换个问法。不止是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关系,我想问的是更进一步,是你愿意到哪一步。”

兰波愧疚地垂下眼神。

“还是因为你不允许自己快乐?”

他话中显露出自嘲的意味,却没多解释:“现在和我说那句话的时候,情况有些不同。比起这个,重要的是你需要什么。”

弥雅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恼火,干脆将话说满:“那么,如果我说一辈子都需要你,你就会答应?”

兰波想要作答,她伸手以指腹阻住。

犹如害怕呼吸会吹落她指尖停驻的薄如蝉翼的花叶,他短促地屏息。

青年的嘴唇意外柔软,弥雅分神了足足一拍才说道:“回答我之前好好想一下。我会当真的。”

语毕,她徐徐缩手。

兰波像一尊塑像,不说不动。

弥雅蓦地抬头,盯着兰波在车内阴影中显得幽邃的眼睛,以触碰过他双唇的指尖压着自己的唇瓣抹了一遭。她知道他看得很清楚。而后,她有些悲哀地嗤笑起来,以挑衅的语调宣称:“这就是我现在能得到的、最接近你的吻的东西了。”

下一秒,她有些迟缓地想道:可能是黑暗蒙骗了感官,兰波好像变近了。

并非错觉。他单手搭在副驾驶座侧边,向她俯就,速度缓慢,对他来说,这么个幅度不大的动作也十分艰难。

心跳声突然震耳欲聋,弥雅的思绪和身体仿佛陡然过上了流动快慢差异巨大的两重时间。念头里指腹确认过的触感覆在嘴唇上已经演习了数遍,鼻端捕捉到的古龙水气味却只比刚才更清晰了一点,但兰波与她的距离已经缩小到足够听清他不甚平稳的呼吸。

兰波的蓝眼睛闪烁着,那是思绪最后的博弈中飞溅出的火星。

她听到驾驶座套被揪紧发出的细声。

继续下去,他真的会吻她。

弥雅察知这点。冰冷的求知欲却不合时宜地攀上她的后背。如果另一个过得一团糟的小姑娘出现在兰波面前,他是不是会把为她做的一切对那个她也做一遍?如果不给她一个吻她就可能落回泥沼里,他是不是也会这么凑过来亲她?弥雅想要相信兰波不会。他对克拉拉的态度就更礼貌客套。但那也是因为克拉拉和她不同。既然兰波会因为她一次次的胁迫破格,如果别无选择,他也许会做同等的妥协。除非--

她一个激灵。

兰波立刻停住,却没后撤,隐忍的吐息依旧比正常状态要快。

弥雅想在他眉眼间找到着迷的痕迹。但太暗了,不足够她看清。她无法分辨兰波凑近究竟是因为感到必须那么做,还是说真的想要那么做。

哪怕兰波会对任何人做同样的事,她还是渴望他的吻。但她更加渴望一个明白。而从一开始她就说得很清楚。她想要特别,独一无二。

事到如今,她反而没有勇气质询他对她有没有哪怕一丝对异性的喜爱。

弥雅抓住兰波的衣襟,颤声问:“对你来说,我是什么?”

兰波注视她,显得有些茫然,试图厘清到底是怎么成了现在的状况。良久,他才以难解的口气低语:

“一场美丽的灾难。”

“这是什么意思?”

他笑了,和他平时温和的笑容有一些微妙的不同,仿佛有什么在余烬下飞快攒动后又归复沉寂。

弥雅还要追问,兰波却倏地俯近。问句便就此被遗落了。

令弥雅失望的是,他的双唇落到别处,只在她的发丝上停了须臾;比额头上的那一个吻要长久,但她回过神时已经开始消散。

引擎电源接通,车灯亮起,兰波目视前方:

“你另外那个问题,我会认真考虑如何作答。”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已经夜深了,容我起床再回之前的评论。大概还有十章可以正文结局-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