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受害者人数不少,还必须举行一次这样的庭审听证。但到下判决书为止不会花费太久。至少就您的案子而言,证言和证据都十分充分,我有理由认为被告一定会获刑。”担任公诉人的年轻女性利落地交代情况,并没有对弥雅表现出过露的同情或怜悯。
弥雅感激对方的克制和职业距离,客客气气地回答:“我明白了,谢谢您。”
公诉人沉默了片刻,最后只说:“这是我的职责。”
她大概也明白这个放在首都市一级法院审理的案子中牵扯了更多内情。
休息室木门开启,公诉人循声看了一眼:“那么我就告辞了。”
弥雅转过身。
兰波迎面走来。他今天也作为证人之一出庭,穿着的西装是近黑的深蓝色,外加神情严肃,整个人身上的氛围也随之改变,比平日更显高大冷峻。
由于弥雅尚未成年,她并不作为证人出庭,而是由检方代为陈述证词。刚才庭审时,她坐在观众席末排的角落。站上证人席的兰波令她感到陌生:发言冷静缜密,面无表情,显得难以接近。
兰波向公诉人颔首致意,简单寒暄两句。等对方离去、休息室中只剩下他与弥雅两人,他才略微松弛眉眼,温言问弥雅:“感觉还好么?要不要再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弥雅无端心安下来。
兰波还是她熟悉的兰波。
“我没什么,只不过盯着威尔逊的后脑勺看了几个小时,多少有点审美疲劳。”
弥雅的玩笑话令兰波怔了一下。他注视她须臾,没有继续探究:“那么去停车场吧。”走出休息室,他有些警惕地打量四周,又补充:“弥雅,走在我身后。”
兰波提防的是媒体。
威尔逊在起诉前就失去了教员身份,明面上今天只是又一桩公诉案件开庭,唯一特殊的地方在于因为牵涉到未成年人,庭审过程不对外开放。然而即便处理得十分低调,不排除依旧会有捕捉到蛛丝马迹的记者前来蹲点。
弥雅并不那么在乎记者,但兰波主动的保护姿态令她喜悦。她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唇角上扬。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她便跟得很紧。不止是踩着兰波的影子前进,还要更进一步。如果兰波稍放缓步伐,她就会撞上他后背。
而弥雅的视野自然被兰波的身姿填满。
只是这么看着他的背影,她心脏的位置就像是浸透了鼓胀起来,难以分辨究竟是喜悦还是哀愁的情绪要满溢倾泻,压着警戒线的水面随着她前进的每一步摇摇晃晃。
如果这感情泼溅出来会怎么样?弥雅不知道。但这份难以自持的悸动也怪不得她。此前的周日兰波没能抽身离开营地进城,两人因此已然超过整整一周没碰面。好不容易在一处待着,当然是多看一眼是一眼,近一分是一分。
弥雅也知道不仅是别离令她变得黏人。
虽然没有面对面交谈,但过去数日的每一晚,她都在兰波的陪伴下入睡。
她在通讯电波的一头,他在另一头。
逐渐地,弥雅夜里惊醒的次数已经少了许多;有时即便醒来,她只需要将耳朵凑近终端听筒,去分辨传来的沙沙的白噪音、还有依稀可闻的呼吸声,不必叫醒兰波,她就能逐渐平静下来。
兰波是她驱逐恶魔的护身符。
只要有他在,独自醒来也好,观察期的新生活也罢,都不那么可怖。至于之后--
轻飘飘的思绪在断崖骤停。弥雅的脚步不由放缓,与兰波的距离便逐渐拉开。不至于到走丢掉队的程度,但足够明显,以致兰波驻足回头看她。
“弥雅?”
她匆忙地低头回避对视:“没什么。”
兰波沉默须臾后,脚步声再次响起。
直至两人登上前往地下车库的电梯,他们之间的寂静才画上休止符。
“现在刚过下午两点,还有一些时间,之后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弥雅讶然侧眸:“今天是工作日。”
兰波笑了笑:“我一整天都请假了,在宵禁前回营地就没关系。”
刚才升腾起的不悦顷刻消散,弥雅心头长出毛茸茸的藤蔓,扫来扫去,勾得心痒。她盯着跳动的楼层面板数字咬住嘴唇。抢在字符停在-2F之前,她答道:“我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半拍停顿,她的后半句几不可闻:“和你待在一起我就很高兴了……”
害怕兰波因为她说过很多次类似的话而看轻其中的分量,她一边跟着他走出轿厢一边急匆匆地解释,发誓赌咒一般:“我真的那么觉得。”
兰波没回头,只是弯了弯眼角,正准备说些什么,神情忽然凝固。
弥雅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位陌生的黑发青年朝他们径直走来,扬了扬夹着卷烟的右手算是打招呼,开腔便显得与兰波十分熟稔:“嘿,米沙。”
兰波果断侧身挡住弥雅,声调和表情都甚是冷淡:“你来这里干什么?”
“当然是工作。”
弥雅好奇地从兰波身后探出一双眼睛张望,正看见黑发青年将烟头踩灭,规矩地将它捡起来,手腕一翻准确投进一步开外的垃圾桶。她不禁意外地抬起眉毛。
对方眼神与她撞个正着,将两指搭在眉骨上方,潇洒地飞了个礼:“你好啊。”
不知道为什么,这青年令弥雅想起阿廖沙。也许是他那几近无礼的、仿佛要穿透一切壁障的闪烁眼神。但他还是与阿廖沙有根本性的不同。
兰波低声道:“待在我身后。”顿了顿,他补充一个单词:“求你了。”
弥雅看了看兰波,又瞥黑发青年一眼,听话地缩回了兰波背后。
黑发青年叹气:“让我和那位小姐说几句话都不行?”
兰波一板一眼地拿法规挡回去:“涉及未成年人的刑事案件都限制媒体报导。”
“行,”青年安分地沉默数秒,突然开始隔空喊话,“米沙身后的小姐,你好,我叫安德雷·沃罗宁,是个调查记者,为《联邦先驱报》撰稿,眼下正在--”
“安德雷。”
“那我换个话题,我也是米沙--”安德雷在兰波的注视下改口,“米哈尔的旧友。”
弥雅差点再次探头。对于兰波的旧识,她当然怀有好奇心。
安德雷半真半假地质询:“顺便一问,我们现在还是朋友么?”
兰波的应答罕见地不客气:“只要你不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探头探脑,就还是朋友。”
“记者的职责就是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做调查,核清事实,最后将真实公之于众。”安德雷分毫不让地讽刺回去,弥雅很难分辨他们究竟在善意地互相嘲弄,还是真的在以言语互搏。他双手插在薄风衣口袋中,走进一步:“得了吧,老兄。我知道改造营系统内部有问题。我听到风声了,可靠的消息源。你知道得只会比我还多。”
“我有保密义务。”
安德雷似乎也有些恼火,语速极快地推论起来:“即便你不告诉我,我也总有办法搜集信息。今天上午庭审一共三场,其中只有一场不对外公开,而那一场的被告人曾经是莱辛改造营的教官。而你,同样也是莱辛的教官,本来几乎每天都被关在在莱辛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却正好在今天出现在这里,还带着未成年人。这一切说明了什么?简单,太简单了,有脑子的记者都能嗅到头条的味道。好了,改造营内部能涉及未成年人的丑闻有哪些可能?是虐待,还是--”
兰波像是瞬间到了安德雷面前。
“嘿!嘿,冷静,你想干什么?”安德雷举起双手,却没有后退。
“安德雷,你别碰这个案子。”兰波一个词一个词地缓慢说道,口气不像在威胁,甚至称得上温和,但莫名令人颤栗。
弥雅站在原地不敢动。从她的角度看不见兰波的表情。但她知道他生气了。
安德雷盯着兰波看了片刻,突然嗤笑,情绪难辨地评论说:“自那以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露出这种表情。”
兰波的嗓音依旧轻缓:“请你离开。”
“如果我拒绝呢?”
不等兰波反应,安德雷便敏捷地向后跳出一大步拉开距离。
兰波笑了笑:“我不会对你暴力相向。”
“谁知道呢,”安德雷挖苦道,“那么我就告辞了,悠着点,还有,替我向你双亲问好。”
地下车库恢复寂静。
兰波长呼一口气:“抱歉,我没打算让你看到这种场景。”
弥雅摇头。直到她和兰波在车内坐定,她才以古怪的语调说道:“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对人发火。”
兰波揉了揉眉心:“安德雷……和我认识太久了。”
“太久是多久?”
“沃罗宁家是我们在海外的邻居,安德雷是我在那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弥雅不确定是否应当继续追问。但她无端感到兰波需要她刨根究底。
“但现在你们不再是朋友了?”
兰波唇边现出苦笑,他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敲击数下:“我不知道。但他是个优秀的调查记者。而我不希望你被牵扯进任何媒体报道的漩涡中。哪怕安德雷忠于事实,但只需要一个名字,一张照片,一点案情的线索,就会有难以置信的污蔑和流言滋生出来。”
弥雅毫不犹豫地答道:“我不怕。”
兰波启动引擎电源,目光落在仪表盘上:“但我害怕。”
弥雅呼吸乱了一拍。
他侧眸确认她系好安全带,极淡的笑意在唇边一闪而逝,没有触及眼底:“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地毕业。”
一起一落,心绪跌宕之下,此前弥雅无数次强行咽下的质问终于脱口而出:“然后呢?毕业之后,你……你和我,会怎么样?”
兰波僵住。
她从他的表情、他的肢体语言中读出了恐惧,还有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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