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零下五十五

弥雅打开宿舍房门,迎面撞见下课归来的克拉拉。两人都是一愣。

“你没事吧?下午的课你都缺勤了。”

弥雅轻轻摇头:“我没什么。但发生了很多事。”

克拉拉不解地眨了眨眼睛,虽然明显对于具体情况十分好奇,却体贴地忍住没追问。

她对于弥雅与兰波如今真正的关系并不知情。并非弥雅不愿意如实相告;恰恰相反,在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当弥雅从音乐教室回来之后,克拉拉主动表示不需要她说出来。只凭观察,克拉拉大约也能猜到事态的大半样貌。

--我当然不会主动告发什么,但有些事,了解得越少越安全。不论对哪一方而言都是这样。

说这番话时,克拉拉罕见地一脸严肃。那是高官女儿的经验之谈。

弥雅知道克拉拉说得没错。

但正因如此,弥雅无法与任何人分享在螺旋阶梯上的那个拥抱。

因为化零的肢体距离,兰波的自白好似从心灵壁障的缝隙中脱身的一股电流,直接传递过来、击中她,令弥雅浑身颤抖。

缓了数秒,她发现自己的心头竟然是喜悦更多:他承认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哪怕只有些微,也确实是快乐的。

然而兰波无法容忍这快乐,意图抹杀它。

欢喜顿时变质。

兰波似乎感到自己失言,快速又坚定地松开她,后退了数个台阶。她为他没有表露出懊悔而心生古怪的感激。

指甲掐入弥雅掌心,带刺的话语脱口而出:“一直劝说我放下过去的人自己都做不到同样的事,我有什么理由相信我到外面就能有新生活?”

兰波沉默片刻,才微笑着回答:“人往往最擅长给出一些他们自己无法践行的建议。”

她哽了哽,低下头:“我不想这么说。我大概也没资格……但我觉得,她不会怨恨你,更不会希望你以一生自我惩罚。”

话出口的同时,弥雅无力地缩起肩膀。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兰波乃至汉娜尝试开解她的时候,往往说的都是浮于表面的陈词滥调--即便共情能力再强,哪怕有相似的体验,一个人在面对另一个人的伤痛时,永远无法百分百地设身处地,偏偏又不得不表态。因此纵然知道无济于事,也只有将连篇的陈腐词句摆上桌。

“在审判日相见时,她大概的确会告诉我,她原谅一切。”兰波逐渐恢复平静的情绪表面又多了一丝褶皱,他平静却也残酷地宣告,“但我是否原谅自己是另一回事。”

他双眸挣扎地闪了闪,还是给出定论:

“所以,我只会让你失望。”

弥雅竟然有些想笑。兰波出现以前也好,以来也罢,她一直在与亡灵较劲。

而与死人争胜负高下最为虚无。

“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她不屈不挠地又问一次。

兰波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

沉默在弥雅听来等同一个“没有”。

但谁都没有明确提出要结束他们之间的关系。

“这里不适合长时间谈话。”兰波抬头望向空荡荡的螺旋阶梯,找了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午休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你还没吃饭。”

“下午的课我想请假。”

他一怔,随即颔首:“好,我知道了。”

弥雅刻意放缓步子拾阶而上,心怀兰波能捉住她手腕挽留的妄想。

但他没有。

明明背后没有眼睛,弥雅竟然能感觉到与他之间的距离如何随每一步扩大。走到通往一楼出入口的平台之上,她搭着门把手转过身。

兰波站在原地,仰起头看来。

她在他脸上读出被克制住的不舍。弥雅不禁想,很可能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看到想看到的东西。况且只要她不认可,这就不是结束。

于是弥雅抛下一句:

“我会毕业。”

而对克拉拉做的解释,她也只能这么开场。

“就刚才,我去考试了。”顿了顿,弥雅又干巴巴地补充。

“考试……?”

“政治倾向测试。”弥雅嘲讽地念出全名。

趁午休还没结束,她在通往行政楼路上拦截了汉娜,提出要尽快参加考试。

汉娜吃了一惊,而后告诉弥雅下午就有一场。没多想,弥雅要求参加。汉娜蹙起眉头,最后边抱怨弥雅给她增加无意义的工作,边将她加入了考生名单。最后汉娜还“提醒”弥雅不要再故意把答题选项全部选错。

克拉拉惊讶地瞪圆了眼睛:“那么快?就刚才?那么结果怎么样?”

“应该能通过。题库就那些。”

“那么--”

“我大概不需要面试,”弥雅对自己诉说的事实毫无实感,“最快下周就能进入观察期。顺利的话,之后就可以毕业。”

克拉拉双手捂住嘴,差点要蹦跳起来:“太好了!”

弥雅别开视线沉默,抿住嘴唇。

克拉拉有所察觉,也安静下来。

“进入观察期之后……我会住在考察用的文理学校。在毕业典礼之前,可能都不会回莱辛了。”

克拉拉闻言面上顿时露出失落之色。她随即改换说法:“也对,我没立刻想到。那样的话,你和兰波教官见面的机会就变少了。”

弥雅低声纠正:“不是,不是只有他。”

金发少女讶异地注视弥雅片刻,猛然明白过来。她眼神亮晶晶地,惊喜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清清嗓子:“弥雅,我--”

“行了,别说下去了。”弥雅难堪起来。

克拉拉深吸气,拍打双颊,口气变得轻快:“没关系的,等你毕业再过一个多月,我就能到外面来找你了。不过假如你通过了海外交流的申请,可能就会错过,啊……那我真的必须抓紧时间了。”

室友兼女性朋友的絮叨令弥雅唇角微微上扬。

立刻参加考试、令毕业的齿轮转动起来是一时冲动。她也不知道想要借此向兰波传达什么。说不定只是因为只要在莱辛改造营就无法与兰波拉开距离,想要冷静地重新思考他们之间的事只能暂时转移阵地。

这可能是弥雅生平第一次选择逃离而非直面硬扛。

“今晚我们庆祝一下吧!对了,你刚才原本想要出门?”

“有一些要处理的物品。”弥雅想了想又说,“是一些现在被封禁的纸质书,大概带不出去,如果你想看,可以给你。”

克拉拉明显有些心动,但最后吐了吐舌头:“还是算了,被发现我拿着禁书的话我就要被迫延长毕业日期了。”心念一转,她到底还是有些好奇:“不过我可以跟着去看一看吗?”

“嗯。”

弥雅带领克拉拉来到营地小树林。

五月白昼已经很长,过了六点天色依旧亮堂。弥雅没花多大力气就找到藏在空心老树里的铁皮箱子。

“这些书都是哪里来的?”

“旧图书室销毁之前偷出来的。”

克拉拉闻言看了弥雅一眼,神情有些复杂。她随即低头小心地查看书脊题字。

“啊,这本我家里也有--不,有过。”克拉拉拿起其中一本书脊脱线的精装本,只翻开扉页看了看,便涩然笑着将它放回原处,“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些?”

“扔到没改建的建筑物里。”

“让蛀虫吃掉有些可惜。这些书再放个十年,那时候说不准已经解禁,就成珍贵的收藏品啦。”

“也许我应该把这箱子埋在地里,到时候再来挖出来卖个好价钱。”弥雅说完自己先是一怔。以前,哪怕是和阿廖沙开玩笑,她也从来不会谈论十年之后的事。他们有的只有到十八岁生日为止的一个又一个明天。

而自己的二十七八岁仿佛比帝国和战争更遥远。

为了掩饰失态,弥雅拿起和兰波谈论过的那本故事集,随手翻开。

一片枯叶翩翩然从书页间坠落,颜色和形状都像是早春时节脱落的老叶。

弥雅不记得自己在里面夹过书签。她举起叶片对着天空看了看,默然将它放回原处:“继续放在原处也没什么不好,可能我就是想最后再碰一碰它们。”

随后,她将箱子里的其余书籍逐一拿出来检视,在草地上随意散开。

克拉拉发现其中某本长篇小说竟然还是作者签名本,扉页上以花哨的字体书写着赠予某某阁下。克拉拉也不认识那个姓氏。从出版年代来看,这本书的作者和某某阁下都是她们祖父辈的人。而那个时候,帝国还不是帝国。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本旧书也会在封禁目录上有一席之地。

底层的两册书籍之间还夹了一个棕褐色的玻璃小瓶。没有标签,盛放着小半瓶白色颗粒。

“这是什么?”克拉拉只是随口一问。

弥雅心头一跳。她都忘了这东西也在箱子里。

“之前医务室给我开的镇定精神治失眠的药,”弥雅说着将随意叠在手边的书放回箱子里,“但副作用很大,人会变得很木,脑子很迟钝,我没怎么用。”

克拉拉向来不怎么追究弥雅的过去,闻言不疑有他,转头帮忙将放得更远的几本书拾起。

弥雅俯身将又一本书扔进箱子,以身体遮住克拉拉的视线,手腕精准地往书籍与书籍的缝隙之间探。她只摸索了一下,便将玻璃小瓶攥在掌心,随后状似随意地往制服外套口袋里一插手。

小瓶无声滑落兜底。

“就这些了。”

弥雅点点头,注视片刻这堆曾经替她消磨掉不知多少时间的物件。

铁皮箱子吱呀阖上,发出的怪声犹如某扇门关上,也像铅棺盖将什么封死掩埋。

弥雅回头看最后一眼中空的老树,插兜的指尖不意间碰到玻璃表面。

她打了个寒颤。

过去无法被彻底埋葬。它阴魂不散,会归来并纠缠她,一次又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46463850的地雷!

我可能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玩动森的人.jpg

虽然岛建开荒暂时转移了卡文的焦躁,但写还是要回来写的……总之不好意思久等了,这章评论都发红包。也祝国内各位假期愉快q3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