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后的黑暗中,弥雅坐起身,轻手轻脚落地。抓起搭在上铺床栏上的外套,她另一手提起鞋子,往门边移动。
下铺的克拉拉翻身朝外:“你要去哪?”
弥雅沉默一瞬才答:“去外面。”
“可是已经熄灯了。”
“我知道。”
克拉拉又问一遍:“你要去哪?”
弥雅索性坐下来穿鞋,没好气地反问:“你问那么详细干什么?你要一起来?”
对方惊讶地停顿了数秒。弥雅似乎在昏暗的夜色中看到了她陡然亮起来的眼神。
“可以吗?我可以一起去吗?”
“如果你不怕被巡逻的教官抓住,”弥雅将外套往肩上随便一搭,“那样的话,你可能要在这里多待上一两周甚至一个月。”
克拉拉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随即掀开毯子挪到床沿:“麻烦等我一下。”
弥雅没有再说话,抱臂靠在门边。
“你外套下面穿的是什么?”克拉拉摸索自己堆在床头的衣服,突然问。
“睡衣。”
“……”
克拉拉的沉默让弥雅有些恼火:“我没有闲心换身衣服再出去。如果你要全副武装准备春游,我就先走了。”
“那么我也可以穿着睡衣出去么?”不知道为什么,克拉拉听上去十分兴奋。
“随便你。”
数分钟后,303室的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两道黑影钻了出去。
弥雅倾听了片刻走廊上的动静,果断转身朝边门楼梯前行。克拉拉回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走廊,抱臂打了个寒颤,快步走到弥雅身侧。
小窗透入的幽暗月华是楼梯间唯一的光源。
弥雅熟门熟路,走得飞快,很快就下了半层楼。
克拉拉一手提着睡裙裙摆,另一手摸着栏杆,小心翼翼地一级台阶一阶台阶地向下挪,唯恐看不清脚下摔落楼梯。她忽然驻足,低低的语声流露怯意:“弥雅?……弥雅?你还在么……”
弥雅长叹了一口气,重新登上台阶:“你这个速度,是准备走到天亮?”
“对不起,我不太适应那么黑的环境。可以让我搭把手吗?”
“之后还有更黑的地方,我没带手电筒,要回去趁早。”这么说着,弥雅还是挽住了克拉拉提着裙角的那只胳膊,随时准备松开独自离开。
克拉拉却再次挪动起来。弥雅领先她一个台阶引导。克拉拉步伐中的犹疑逐渐消失,不一会儿,她已经基本追上了弥雅惯常的走路节奏。
两人来到底层,宿舍边门同时是消防出口,并没有安装新一代的电子认证锁,从内侧可以随时打开。弥雅示意克拉拉先留在门后,自己俯身探到外面,从台阶下的草丛里找到一块石头,放到门框边沿顶住。这样她们回来时也不用担心被锁在楼外。
“呜……好冷。”
虽然时值春末,半山腰之上的夜晚依旧凉意袭人。尤其是吹过的微风,还遗留着倔强的严冬最后一丝气味。
一来到户外,克拉拉就拉紧了外套衣领。
她随即又惊叹:“月亮好亮。”
宵禁停电的首都近郊一片漆黑,愈发衬托出下弦月的皎洁。克拉拉左顾右盼,睁大了眼睛,为眼前的寂静景色屏息。营地白日里陷得灰扑扑的建筑物仿佛蒙上一层晶莹的薄霜,令人感觉仿佛误入月世界的未来庭院。
弥雅没搭腔,也没闲情雅致欣赏风景,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便往前走。
克拉拉立刻跟上,瞟了一眼弥雅的侧脸后,挽住了她的手臂。
一如既往,这位大小姐身上散发着清甜又昂贵的香气。弥雅僵了僵,最后没有挣开。
营地漆黑又沉寂,为数不多的光点来自远处大门的岗哨,还有宿舍楼底值班的创口。巡夜的飞行器即便经过,投下光柱被树影和楼房的阴影切割,也不比十点前的路灯亮多少。这样的夜色之中,似乎随时可能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蹦出来。克拉拉贴得更加紧,走一会儿就不安地回头。
“我们这是去哪?”
弥雅简洁地回答:“屋顶。”
说是屋顶,也并不是每栋楼的屋顶都能畅行无阻。
距离学员宿舍楼最近的目标是教学楼C栋。
由于有一些兴趣小组会挨到熄灯前才离开这里,C栋的大门常年不上锁,不论什么时候都能出入自如。
途经音乐教室时,弥雅脚步一顿。
如果可能,她其实也不想在同一天里第二次来这个地方。但既然还带着克拉拉,这里就是唯一合适的选择。楼内没有摄像头,采光相比其他一些楼栋要好,不需要走偏僻的路径,到屋顶也只需要爬四层半的台阶。
“怎么了?”克拉拉见弥雅驻足,立刻全神戒备。
弥雅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地回答:“据说有时候半夜,这里的音乐教室会传出钢琴声,但如果拉开门,却看不到人影。”
克拉拉猛地一哆嗦,立刻拽着弥雅往前走。
过了拐角登上楼梯,弥雅才淡淡说:“骗你的。我经常来这里,从来没碰到过任何幽灵。”
克拉拉呆然看了弥雅良久,愤然鼓起腮帮子,但不知怎么又有些高兴,笑嘻嘻地轻撞她肩膀:“不过,最近兰波教官经常练琴练到很晚,说不定真的会有夜半琴声呢。”
弥雅低下头,没什么起伏地反驳:“他会在宵禁后继续呆在外面?”
“也是,”克拉拉想了想,“但昨天他看起来真的很累,一看就是熬过夜。”
“谁知道他在干什么。”弥雅切断了这个话题,领着克拉拉登上四楼。
C栋的改造工程只完成了一二层,三四楼依旧保持原本疗养院的面貌,平时根本没有人踏足,倒是有不少灵异传闻。
弥雅泰然自若地穿过散发着灰尘霉味的大厅。
“这里原本是干什么的?”
“上帝知道。”
克拉拉看了一眼天花板上的洞孔,还有节满蛛网的窗户的方位,轻声说:“我感觉这里以前是个舞厅。”
“住疗养院的人还能跳舞?”弥雅随口问了一句。
克拉拉被问住了:“也许吧……”她转而补充说:“但有个舞厅,或许就能给那些喜欢跳舞的人一点希望,好让他们快点康复。”
弥雅翻了个白眼,嗤笑起来。
克拉拉拉了弥雅的胳膊:“我说真的,有没有希望的差别很大。”
“那你对离开这里之后的人生有什么美好期望?”弥雅推开通向顶楼阶梯的铁门。前面的这段路很黑,她犹豫一瞬,还是回身。
克拉拉愣了愣,立刻拉住了弥雅伸出一半的手。
“把你的睡裙抓好,我可不想被你带着一起摔下楼梯。”
“我知道啦。”
楼梯不长,只是纯粹地黑。
弥雅并不害怕黑暗,但此刻,指掌传来的少女的体温莫名令人安心。
“离开这里之后,我要进大学念书。虽然我的身份有些困难,但有一天,我还想到其他国家去看看。”克拉拉忽然回答刚才那个问题。
弥雅只轻应了一声表示听到。
克拉拉等了须臾才问:“你呢?”
弥雅胸口像被一只炙热的手揪住猛力积压,淅沥沥的水汽要从喉管逆流。她垂下头,没有答话,用肩膀抵着推开台阶尽头的木门。
冷风迎面扑来的同时,眼前豁然开朗。
弥雅抽出手,径自找到自己惯常待的位置,直接在屋顶躺下。
深蓝近黑的天幕与不圆满的月亮撑满视野,亘古不变的宇宙是如此庞大的存在,浑不在意地以冰冷的凝视碾压过她,穿过她。弥雅一眨不眨地瞪视着夜空,仿佛能借着这自不量力的对峙将脑海中所有其他的念头挤出去,进而忘却自己。
克拉拉裹紧外套,绕着天台边缘走了一圈,最后学着弥雅卧倒。
“啊,我以为地上会很冷。”她有些意外。
弥雅清了清嗓子:“保温还是什么环抱材料,总之这里的天台很软,也不冷。”
“嗯。这里是个好地方。”一顿,克拉拉又轻声感叹,“真美,但也有点可怕。”
有那么很长一段时间,又或许只有短短片刻,两人都没有说话。
“弥雅,如果你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任何事,我会保密的。”克拉拉忽然收回思绪,“当然,我不会逼你那么做。我只是说,假设你想找个听众的话……”
弥雅依旧看着在薄纱般的云层中穿行的月亮:“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克拉拉沉默了一瞬,声音低下去:“我不敢说我了解你,但一定发生了什么,你才会同意让我同行,允许我到这只属于你的地方来。”
“也许吧。”弥雅深呼吸,但内心仿佛在蚕食她的空洞反而蠕动起来。她抿住嘴唇,防止自己发出什么不该发出的弱声。
克拉拉扭动了一下身体,寻找到一个更舒适的方位。她体贴地没有转向弥雅:“发生什么了?难道……和兰波教官有关?”
弥雅哂然,侧眸看向对方:“难道除了男人,我和你之间就没别的话题可以说了?”
克拉拉想都没想,用力摇头,那认真的模样甚至有些滑稽:“当然不是!其实……其实我还有很多想和你聊的话题。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那你随便说点什么吧。”弥雅反手遮住眼睛。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比软弱。可她懒得再遮掩这一点。况且不可思议地,她感到自己不需要对克拉拉掩藏。这个少女不会因此批判她,即便同情她也不会表现过露。弥雅想,克拉拉真是个好女孩。和她不一样。
“这片天空,这月亮,感觉能把人吸进去。也许另一边就是天空之上、神座之下,天使居住的领域。然后我就想起了很多事情。”
“比如?”
克拉拉便轻声叙述起来:“让我想想……嗯,我其实之前有一条养了七八年的宠物狗,它叫雪球。别笑,我知道这个名字很土气,可它浑身雪白,又圆滚滚的,跑起来的时候真的就像个小雪球。”
弥雅仿佛也看到了那么一只活泼愉快的小东西:“然后呢?”
“我们离开家--我的意思是,父亲、母亲、我哥哥,战争结束之后,我们必须放弃原来居住的那个家。离开那里的时候,我没能把雪球也一起带走。之后暂时收容我们的地方不能养宠物。那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它。走之前,我甚至都没能抱一抱它,”克拉拉的嗓音变调,染上一丝哭腔,“我希望老汉斯,他是我们的园丁,我希望母亲说的是真的,他确实收养了雪球,它现在还好好的,但它也不算是一条小狗了,也许已经--”
她没说下去。
克拉拉应该很清楚雪球真正遭遇的命运。
弥雅忍不住想戳破她的幻想,但最后忍住了。
克拉拉轻咳一声,按了按眼睛:“很奇怪,也不太对劲吧?其实现在想起父亲,还有我另一个哥哥,我都不怎么难过。但是一想到雪球,就感觉,那仿佛是一道我无法跨过去的门槛。可能因为对于那件事我充满懊悔和没能竭尽全力的遗憾。父亲和哥哥,我无法改变,但是雪球……如果我更加努力争取,如果我请求来带我们走的人,也许结果会不一样。”
“嗯。”
“这种时候你就该否认,然后安慰我一下。”克拉拉嗔怪道。
“我和你关系亲密到那个地步了么?”
克拉拉一噎:“呃……”
弥雅胸口的重荷骤然轻松不少,她笑出声来:“开玩笑的。”
对方讶然沉默。
她侧眸横过去:“干什么?”
“不,就是……忽然很高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克拉拉磕磕绊绊,“谢谢你听我说这些……”
“是我让你随便说点什么的。”
“嗯,但还是谢谢。”
弥雅没辙地举起双手:“你真的很喜欢莫名其妙地道谢。”
“因为我很明白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尤其我现在这样的处境……我会珍惜每个愿意普通对待我的人。”
弥雅笑了笑。
而后,克拉拉再次开始讲述:关于她怀表的来历;她喜不喜欢去教堂礼拜;她早早与父亲决裂离家出走的长兄;在空袭中死去的另一个哥哥;未婚夫(“噢不,我们说好了不谈论男人的。”);老园丁汉斯和他的怪癖(“老爷爷不算男人。”);一些讨厌的社交礼仪;克拉拉的梦想;西姆尔家以前的下午茶茶点种类,还有战争最后一年砂糖紧缺,西姆尔太太是怎么想尽办法在邀请亲朋来做客时解决甜点这一难题的……
克拉拉的嗓音清脆悦耳,叙述又生动,弥雅不知不觉间就被带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漂亮世界。仿佛做了一场不正确的梦,梦醒时才想起那个世界的背侧隐藏了多少罪恶与血泪,而那光彩照人的旧世界也已然破碎。
说到最后,克拉拉轻声啜泣起来。
弥雅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半晌,探过去,在对方的手背上拍了拍。
她羡慕也感谢克拉拉能这样率直地哭出来。
呜咽逐渐收止,克拉拉吸着鼻子,转而难堪地笑起来:“哎呀,让你看笑话了。好了,轮到你说了。”
“说什么?”
“嗯……我想知道少年军精英战队到底是什么样的?”
“你确定?”
“我确定。”
弥雅茫然停顿很久,从福利院开始讲述。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人详细描述那段令她成为现在的弥雅·杜伦的日子。她比自己意想中还要坦诚,几乎毫无保留。除了与斯坦有关的事。克拉拉是个好听众。弥雅并不觉得那些事对克拉拉来说太过沉重,她并不想低估对方。克拉拉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天真。但那天的真正内情是弥雅必须为了阿廖沙保守的秘密。
“弥雅,你一定要毕业,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某个话题的间歇,克拉拉忽然这么说。
弥雅没立刻答应:“我考虑一下。”
“我们可以去同一所大学,甚至可以继续当室友……”
“饶了我吧。”
克拉拉没有急切地催逼,只是用手肘戳了她一下:“你认真考虑一下。”
“嗯。”
在互相投掷的问答之中,春夜逐渐变得稀薄,月落云聚,天际线蒙蒙发白。
“这可能是我第一次在这待到天亮。”弥雅喃喃。
克拉拉打了个喷嚏,揉起鼻子:“你听,鸟叫。”
这也意味着周日真正地到来了。
弥雅看着尚且昏暗的天空,突兀地来了一句:“你之前说得没错。”
克拉拉没反应过来。
“我对他心动了。”
“啊……”
“我还没问过你,你是不是也对他--”
“不不不,我虽然的确很喜欢他,但那是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的心情,只是感觉他值得尊敬,和那种感情……不一样。不是爱,不是恋爱。”
弥雅笑了:“喜欢谁,爱谁,换一个词语而已,有多大的区别?”
克拉拉较真起来:“当然不一样!喜欢,想要成为情侣的喜欢,对恋人的爱,对家人的爱,对朋友的爱……这都是不一样的。”
“好麻烦。对我来说没那么复杂。”弥雅率直地表达了感想。
克拉拉轻咳,犹犹豫豫地试探:“所以……?”
弥雅放弃挣扎,堪称平静地坦白:“然后,我就直接告诉他了。”
克拉拉抽了一口气:“告诉?该不会……上帝啊,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想,我应该是爱他的。”
克拉拉彻底呆住了。仿佛害怕被谁听见,她刻意压低声音轻语:“然后呢?”
弥雅侧头看她,露出一个哀伤中见锋锐的微笑:“还用说吗。”
数拍的寂静。
弥雅的思维出奇清醒活跃。
离开音乐室之后自相矛盾的想法和感情突然捋顺。她做出决定。
哪怕兰波数个小时后不出现,她也会毕业。就当那是一个与兰波道别用的恶毒玩笑吧。那样他知道她毕业时应该会露出非常精彩的表情。弥雅想。反正她也没有期待过他会对她的得救执着到愿意牺牲己身的地步。
“噢……”克拉拉喃喃,“噢弥雅,……”
克拉拉没有再说什么,或许只是说不下去了。她紧紧地握住了弥雅的手。
弥雅反而感觉自己比较像在安慰人的那一方:
“我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是因为实名的关系么,感觉树哥本就不富裕的评论区雪上加霜2333现在基本有更新的日子都会发一条预告台词微博,所以没法文下评论也可以到那条po下面评论反馈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