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零下六十五

时针走过夜晚十点,莱辛改造营与山下的大片区域一同沉入黑暗。巡航的飞行器像勘探深海的船,投下的光柱过很久才会扫过一次303室的窗台。

弥雅瞪着天花板,数着飞行器经过的次数。

下铺传来翻身的响动。

“弥雅?”

弥雅没搭理克拉拉。

“不用装睡,我知道你还醒着。”

弥雅将毯子卷过头:“你想干什么?”

克拉拉沉默数秒:“试着和你说说话。”

“我没心情和人聊天。”

“可以主要由我来说,你想接话的时候再开口。”

“你在妨碍我入睡。”

克拉拉轻轻笑了一声:“你根本不想睡。我一直想知道,你每天究竟睡多久?我睡着的时候你还醒着,我夜里惊醒的时候你还是醒着,我早晨起床的时候你已经出门了。”

“我睡多久和你无关。”

对方谨慎地停了片刻,才清清嗓子,郑重道:“过了今天,我就来这里一周了。”

“恭喜你,西姆尔小姐,你的刑期已经减掉了七天。”

克拉拉叹气:“弥雅,你肯定不愿意听……但我还是要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弥雅不答话。

“因为课上的内容,这几天我一直在做噩梦。但我觉得这是好事。我在这里,大概也是一件好事。我--弥雅,对于你和其他少年军成员经历过的事,我真的非常抱歉。”

“你没有做错什么,”弥雅背过身朝外,“如果你真的感谢我,那你就快点毕业从我眼前消失吧。”

“我会尽快毕业的。但是你为什么迟迟不毕业?如果有什么是我能--”

弥雅打断克拉拉:“和少年军的那段日子、和你父亲和你都没有关系。战争在我出生前就开始了。来这里之后,我一开始最不习惯的就是没有战斗机轰鸣的夜晚。”

“那么……”克拉拉低语,“和那个身故的教官有关系?”

“你不会想知道的。”

沉默良久,下方才传来一句问询:“兰波教官知道吗?……我说的是你不愿意毕业的原因。”

心脏仿佛要猝地从嘴里跳出来,弥雅抿紧双唇,揪紧毯子边沿:“为什么你觉得他会知道?”

“只是一种感觉。今天在旁边看着他和你说话时,我突然想到的。当然,你和他相处的时间比我长,和他更加熟悉。但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有点不一样。”

“不可能,”弥雅下意识否定,随即又问,“什么不一样?”

克拉拉认真思考了许久:“具体是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

弥雅嗤笑。但她随即忍不住问:“在你眼里,他是什么样的家伙?”

“兰波教官人很好,很耐心,他会认真听我诉说看法和问题,不急着批判我的想法是对是错。这点和这里大部分教员不一样。但我可能也有点怕他。兰波教官可以让我感觉自己是无罪的,但在他面前,很多时候我又觉得自己确实罪大恶极,而且什么都瞒不过他,”克拉拉自嘲地叹息,“抱歉,我也不知道这是在说什么……”

“不,”弥雅闭上眼,“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克拉拉讶然停顿数拍,才发出一声意外又宽慰的“噢”。

“还有呢?”弥雅追问。

“他很会拿捏和人的距离,很注重保护个人隐私,也尽可能不打探我的家事。”

弥雅禁不住笑了。

如果说她是实验用的小白鼠1号,而兰波在个人边界问题上出了失误,那么克拉拉就是有幸体验更成熟更完美方案的2号。

克拉拉疑惑地问:“我说得不对?”

“不,我可没那么说。”

“我听到你笑了。”

“那又怎么样?”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的直觉一直很准,”克拉拉得意地停了停,“他在来这里之前是什么职业?他没有和我谈起过,我只听说他是海外归来的菁英。”

“银行家的儿子。”

如果这也算职业的话。

“和我猜得差不多。”

“你怎么知道?”

克拉拉难堪地沉默片刻,声音里浮上些微心虚:“我见过不少类似家境背景的人……”

弥雅轻笑:“我一点都不意外。他有没有和你说过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当教官?”

“没有。但这像是他会做的事。你听他说起过么?”

弥雅即答:“没有。所以我才问你。”

克拉拉似乎没相信,叹气:“那么轮到你了。”

“轮到什么?”

“你来说,在你眼里,兰波教官是个什么样的人?”

弥雅原本不打算回答。但词句擅自在她分神时溜出唇间: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疯子一样的圣人,我无法理解他,但我知道我讨厌他。现在……我不确定了。”

克拉拉敏锐地捕捉到话语中暧昧不清的部分:“你不确定什么?他是圣人,还是你讨厌他?”

弥雅一噎。

“那就是两者兼有。”

弥雅干脆坐起身,试图解释,但越说越觉得自己听起来可疑:“没什么别的,就是我……突然有些怕他,想到他就很烦躁,感觉很不愉快,也不想见他。当然,之前我也从来没期待过周日的面谈。我讨厌周日。一旦真的见面--”

她撑住额角低笑:“你也看到了。我甚至不想和他说话。”

克拉拉正要作答,弥雅忽然嘘声。

管理员巡夜的脚步声渐近。就在走廊前方的某间房被敲门警告。

克拉拉顿时也屏息凝气。

足音远去,两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克拉拉不由咯咯笑出声。

“闭嘴,她要回来了。”

“嘘,你听……已经走远了。而且规定十点熄灯,可没说十点就要睡觉。”

弥雅愣了愣,噗嗤笑了。

克拉拉讶然沉默。

弥雅察觉自己不知何时态度变得太过放松,再次躺平,将毯子卷过头。

飞行器再度将拉了一半的窗帘照得半透明。

克拉拉在被褥里左右挪动,窸窸窣窣的,显然毫无睡意。

过了良久,弥雅突兀地问:“他钢琴弹得怎么样?”

“给合唱伴奏考验的主要不是弹琴的水准,但他应该受过训练。”

弥雅重新躺平:“哦。”

“你今天应该一起参加彩排的。”

“没兴趣。”

克拉拉胆子大了一点,直言不讳:“可你显然对兰波教官的钢琴技术有兴趣。”

弥雅恼火起来:“我只是想知道他有没有把伴奏搞砸,想幸灾乐祸一下。”

下铺传来叹息。

“你想说什么?”

“我不确定你想不想听。”

“什么?”

“我觉得……弥雅,你可能对他动心了。”

“我?对他?”弥雅笑了两声,再度重复早前就在心里对自己重复过的短句,“不,不可能。”

“你不愿意说自己的事,但提到他,你就变得健谈,竟然和我聊了那么久。”

弥雅撇嘴:“显然他是我和你为数不多的共同话题。”

“的确是这样,但是……”

弥雅干脆地回绝:“没有但是。”

克拉拉坐起身,轻轻叩击上铺的床板:“我不会批判你的。”

“你怎么想和我无关。而且如果我真的……”她无措地停住,无法泰然吐出那个说法,只能含糊带过去,“我应该急于讨他欢心,巴不得天天见到他。我可以对神发誓,我绝对没有这样的想法。”

克拉拉因为弥雅的誓言动摇起来。她是个虔诚的教徒,不止带着祈祷珠,还每天按时祷告。但她没完全放弃自己的假说:“见到他的时候,你真的不会感觉快乐?”

“不会,也没有过,”弥雅蜷起来,又想咬指甲,但她已经努力忍耐了一周,不想就那么前功尽弃。强行将注意力调回眼前,她继续说:“他……令我费解,有时候让我恐惧。没有快乐。”

应该没有。

一想到后天又是周日,她再次为忧惧包裹。

克拉拉困惑地沉默。弥雅的表述似乎与她认知中的男女之情有别。

弥雅随口问:“你很精通这方面的事?”

对方难堪地咳嗽起来:“不……那也不是。但我姑且有个未婚夫。”

“喔,”弥雅停了许久,不知怎么感到有义务再问一句,“他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克拉拉几乎在自言自语,“他可能死了,可能还活着。总之我应该不会有再见他的机会。”

“你不难过么?”

弥雅直白的提问令克拉拉无措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她在床头抱住膝盖:“我不怎么喜欢他。但还是有点难过。当然,他的父亲也是战犯,只不过全家都逃亡了。”

有好一阵,谁都没有再开口。

克拉拉重新卧倒,吸了两下鼻子。

就在弥雅以为这段对话要就此结束时,克拉拉再度打破沉默:

“但我还是觉得,他对你的态度是特别的。”

弥雅很庆幸周围一片漆黑。没人看得到她的表情。无声笑了笑,她答道:“那也只是因为我是个不太寻常的问题学员。非常的案例就要非常对待。”

“你害怕觉得自己是特别的?”

“不要试图猜测我的想法。”弥雅认为今晚她已经说得太多。

“好吧,”克拉拉没有穷追不舍,“今天和你在一起在台阶上的人,他就是阿廖沙?”

“嗯。”

沉默中充满了欲言又止的气味。

弥雅耐着性子问:“又怎么?他不是我的男友。”

克拉拉难堪地一呛,连忙辩解:“不……不是这个。我只是觉得我可能见过他。他有没有提过……”

“我也不知道他过去的事。”

除了一个名字。

克拉拉很惊讶:“可你们看上去很亲密。所有人也都说你们形影不离。”

“他也不知道我的很多事。你在哪里见过他?”

克拉拉犹豫半晌,才轻声答道:“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就是他,可能是我记错了。但我在冯霍恩太太家里见过和他长得很像的男孩。”

“冯霍恩太太是谁?”

“喔,某位外交官夫人。从姓氏可以看出来,是帝国前就有悠久历史的旧贵族。”

弥雅愣了愣。她难以想象阿廖沙会和那样的家庭有关。

克拉拉有些难以启齿:“母亲不怎么让我和他们家来往。因为有一些不太好的传闻。”

“比如?”

“冯霍恩太太收留了几个孤儿,她把他们叫做,”克拉拉掩饰似地轻咳,“她的宠物男孩们。”

弥雅感觉很冷,她抱紧手臂:“她叫什么名字?这个冯霍恩太太?”

“爱琳娜。”

“冯霍恩家……没有孩子?”

“有一个女儿,和太太一样漂亮,但是我几乎没和她说过话。”

“她叫什么名字?”

“我记不得了……琳达?不,”克拉拉自言自语了一长串可能的名字,忽然轻呼,“罗莎琳!对,是罗莎琳。罗莎琳·冯霍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