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零下六十五

弥雅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却没有驻足,直接与克拉拉擦肩而过。

“弥雅。”

“什么事?”她不耐地回头,“啊,我忘问好了。下午好。很高兴见到你。再见。”

克拉拉并不介意弥雅的态度:“我才恰好碰到兰波教官,又撞见你,今天真是我的幸运日。”

弥雅像是才注意到另一个人的存在,向他飞快地假笑了一下:“兰波教官。”

兰波举止如常:“这一周过得怎么样?”

弥雅没客气:“直到我在这里撞见你为止都很好。”

克拉拉因为她话中的火|药味瞪大了眼睛。

兰波无奈地笑了笑:“所以你在躲我,而不是在尝试新事物?”

“一石二鸟,”弥雅冷淡地耸肩,“有什么问题吗?”

兰波不为所动,顺着她的话头给出建议:“说到尝试新事物,今天或者明天,你可以再去试着参加一下兴趣小组。”

“我原本打算今天下午去读书俱乐部转一圈。但估计和阅览室的情况差不多,我一进门,原本在房间里的人就要走掉大半。”

“弥雅。”

“我在叙述事实。”

兰波揉了揉眉心,向克拉拉歉然道:“西姆尔小姐,我和弥雅要确认一下这周目前的进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我到台阶上坐一会儿。”克拉拉走前轻轻拍了一下弥雅的手臂。

她惊讶地看过去,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看起来你和西姆尔小姐已经修复了关系,”兰波谨慎地评论道,停顿半拍才加上个人感想,“这是件让人高兴的好事。”

“西姆尔小姐,啊,西姆尔小姐,”弥雅学着他的口气,翻了个白眼,“为什么你从来不叫我杜伦小姐?”

“她更喜欢那种叫法,如果你想,我也可以以姓称呼你。”

“饶了我吧。杜伦这个姓氏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弥雅哂然,“我的名字也一样。”

兰波叹息一声,摘下军帽:“能不能告诉我做了什么让你那么生气?”

弥雅像被问住了,沉默良久才抬头,面无表情:“你什么错都没有。只是我又在发神经。别管我。”

“弥雅。”

每当她在激愤或冲动之下说出什么不讲理的话,兰波都会那么温文地叫她的名字,试图将她从感情的洪流中拉回来,唤回一个接近成年的人应有的理智。这柔和的两个音节很多时候听上去像叹息,但也似乎隐含警告:如果她再胡闹下去--

弥雅知道兰波没有这个意思。但她还是会在他以这种口气唤她时心头一凛。

这次也不例外。

她将情感从吐出的每一个词表面剥离:“我同意你之前说的,我和你有必要保持距离。所以我不想在周日以外的时间见到你。就是这样。”

兰波苦笑:“保持职业距离不代表躲着我。”

“那样最简单快捷。”

“弥雅,再这么说下去,我和你的这段对话就跑偏了。”

她抱臂胸前,防备问道:“那么,你还想说什么?”

兰波没立刻回答。他走神了须臾,难得在眉眼间流露出疲惫之色。而后,他才突然惊醒,连忙说:“关于毕业,你的想法是否有哪怕一点的变化?”

原来这个人也会疲劳。

弥雅为自己这荒唐的感叹仰头弯唇:“你准备现在、就在这里,把周日要说的全都提前过一遍么?”不等回答,她又抢白:“不,没事的,我明白的。”

兰波愣了一下:“明白什么?”

“我太不省心了,让你感到疲倦。‘都快一个月了,然而这个臭丫头还是一样的死脑筋。’我能理解,正常人都会那么想。”

“我没有那么想。我昨天很晚才睡,吃过午饭有些……无法集中注意力,”兰波勉强微笑了一下,“但我必须承认,弥雅,你抗拒的态度让这番对话增加了不少难度。”

虽然措辞委婉,但他从来没有这么批评过她的不配合。

弥雅知道是自己不讲道理乱发脾气,但还是莫名委屈起来。她干脆回头扬声招呼:“克拉拉!”而后,她重新面对兰波,没什么笑意地勾了勾唇角:“和我相比,我的新室友更合适担当饭后散步聊天的对象。祝你有美好的一天,兰波教官。”

甩下隐含尖刺的道别话,弥雅便打算扬长而去。

兰波下意识拉住她。

弥雅差点跳起来,而后僵在原地。

隔着衣袖,她感觉得到青年指掌有力的轮廓,还有他的皮肤的温度。她随之第一次切实感受到,即便看上去再没有攻击性、再温柔,兰波也是个男人。他的手掌应该可以完全扣住她的手腕乃至小臂。而和其他远超出她体格的男人一样,他当然能够轻松制服她。

意识被本能的恐惧涂成一片空白。

弥雅开始打颤,呼吸急促。

兰波倒抽一口气,立刻缩手,慌乱地将帽子按到胸口:“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做的,是我的责任……真的非常抱歉。”他又后退半步,向站在台阶上不知道是否该继续靠近的克拉拉说道:“西姆尔小姐,能再给我和弥雅几分钟吗?”

弥雅已经回过神来,单手抱臂,强笑了一下:“是我反应过度了。”

兰波脸色苍白:“不,我无法为刚才的举动辩护。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但我请求你的原谅。”

“别那么郑重其事,我受不了。我……没有在意。是我先控制不住情绪。而且你看上去很累,做出误判也没什么大不了。”弥雅的声音低下去,“我真的应该走了。”

兰波没有再挽留。他的手垂在身侧,凭空张开又蜷起数下。

弥雅转过身,动作缓慢,她希望兰波能再说些什么。什么都行。没有为什么。

“过去几天,我……很担心你。”兰波闭了闭眼,喃喃,“不,这不是个借口。”

她在原地没动:“有什么好担心的?这里的每个人身上都挂了监测生理数值和地理位置的狗牌,只要有什么异动,立刻就会有人赶过来。”

这也是她和阿廖沙没有一次能成功结束这一切的原因。

兰波愧疚地沉默。

弥雅深呼吸,开玩笑似地问:“难不成你因为太久没见到我,有点想我了?”

考虑到他们之间刚才那个尴尬的瞬间,这说法极度不合适。但弥雅还是想这么问。哪怕她知道会得到怎样的回答。

“也许吧。”

弥雅惊愕之下,嚯地回身。

兰波表情倒称得上平静,又或是在她转过来之前就已经将动摇掩藏干净。

“可能只有我这么想,但我可能无意识中把你当作了……”他无措地停顿片刻,艰难地寻找合适的词语,“类似朋友的存在。我能理解那让你感到不舒服,我在反省。”

弥雅的身体中宛如开出一个小却深的洞,酸酸的热意抑制不住地从里面往外涌。这个答案令人失望,犹如前进一步之后又连退两步。她不由干笑:“噢,我的第一个教官最开始也说过,她想要成为我的朋友。”

兰波垂睫,声音很低:“我不确定我能够胜任任何人的朋友。”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没什么,”他脸上的歉疚之色更浓,“请忘了刚才的话,那不合适。”

弥雅定定凝视他。非常罕见地,兰波略微侧眸回避。单方面对峙持续的那十多秒,他几乎没有眨眼,仿若凝视着什么只有他看得见的无波湖面,而那过于平静的蓝则忠实无误地映照在他眸中。

她垮下肩膀,向克拉拉勾手:“你们继续聊。我先走了。”

克拉拉靠近,眼神在弥雅和兰波之间转了转,谨慎地提议:“今天下午有准备停战一周年仪式的彩排,弥雅,你要不要来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

“兰波教官会为合唱组担任钢琴伴奏。他这几天晚上都练到很晚。”

弥雅一呆,下意识看向兰波。

他无言点了点头,表情没太大变化。

刚才情绪最激动的时候,他们都没有提起某个约定。

弥雅低头笑了:“我就算了。”

克拉拉看上去有些遗憾,但没有强求:“那正式仪式的时候你可别缺席了。”

弥雅随意地摆摆手,将克拉拉和兰波抛在身后。

下午有原则上要求全员参加的彩排意味着宿舍几乎空无一人。

弥雅反锁房门,将自己甩到床上,面朝下一动不动。埋在枕头里像是要窒息,却也让心跳和呼吸都变得更为清晰。可能是一路疾走的缘故,她甚至能感觉到颈动脉在突突地跳动。

半晌,她翻了个身,瞪着天花板上的细纹长呼气。

手指摸索到刚才兰波短暂触碰过的位置。心跳又开始加速。第一次面谈之后,弥雅就将他归类为相对安全的那一类。兰波的危险来自于更深更根源的精神层面,他那些崇高得不像正常人的部分。相较之下,他高大的体格只让她恼火,而非恐惧。

而对弥雅来说,安全包含不作为异性对待。

但刚才兰波拉住她的那一刻,她毫无疑问地再度意识到他的性别,因而险些为恐惧瘫痪。残余的恐慌一闪而逝,留存的触感却更长久。弥雅捂住脸,发觉双颊到耳后不知什么时候也变得滚烫。这陌生的悸动于她而言全然陌生。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突然得了什么急病,从生理到心理都出了问题,否则她也不会对兰波那么无理取闹。

--你在嫉妒。

阿廖沙是那么说的。

而他绝大多数时候是对的。

弥雅咬住嘴唇。

一个念头随之凭空蹦出来,她心脏都差点为止停了一拍:

如果她的嫉妒不止是蛮横的占有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