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零下六十五

莱辛改造营原图书室,现自习阅览室。

有人在弥雅对侧坐下。

她讶然抬头,嘴唇微张停了片刻,才喃喃:“阿廖沙。”

“弥雅。”黑发少年问好似地念出她的名字,定睛凝视她片刻,才环顾四周,微微一笑,“平时午休这里根本找不到空位。”

除了门边两桌,阅览室中的位子大都空着。

弥雅将面前的旧杂志卷起来,在桌面敲击数下,语带嘲讽:“原本确实一个空位都没有,但我一出现,就走了一大半人。”

“你原本很少来这里。我不在期间发生了什么。”

他的最后一句不是提问,是陈述。

弥雅耸肩:“我在回避我的教官。”

阿廖沙看起来并不意外。

“你呢?这半个月你到哪去了?”

对方惊讶地顿了一拍,才缓声说道:“之前你从来不问我为什么消失,去了哪里。”

弥雅看向窗外:“但之前没有哪次持续那么久。”

黑发少年单手支颐,歪着脑袋笑笑地问:“你在生气?”

弥雅在台面下象征性地踢了他一脚:“如果我说有一点呢?”

“那我就必须给个解释了,”于是阿廖沙便配合地轻声交代自己的行踪,“这两周我一直在接受关于那件事的问讯。”

他们之间需要小心代指的只有一件事。

弥雅默然不语,眼神闪了闪。

阿廖沙都被带走问询,她这两周却忙着和兰波还有克拉拉搞拉锯。这不正常。

有两种可能:一、受兰波的证言影响,检方不再怀疑弥雅,但为了交差还是问询了同为当事人的阿廖沙,一切都是走个流程;二、弥雅原本也该接受问询,但兰波挡了下来。

阿廖沙观察着她的反应,若有所思:“我以为你能猜到。除非……你没有接受同样的问讯。”

她将旧杂志卷得更紧:“的确没有。”

“看来那位教官先生把你保护得很好。”

弥雅的答句短促生硬:“我知道。”

“而那……?”

弥雅倏地将卷成纸筒的杂志扔下。啪,落到桌面的杂志很快恢复成一个两边翘起的圆弧,不复原本的平坦。她续上阿廖沙的话头:“而那样让我感觉不舒服。”

阿廖沙似乎并不相信。但他不会和她为这种事争论,便伸手将那本杂志拉到自己面前,翻了几页,又回到封皮,失笑说:“这是二十多年前的出版物?”

“否则怎么可能留在这里,”弥雅头也没回,随意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墙角有个箱子,还有很多别的。”

“哪天我有空了说不定会去翻一翻。”

“你才不会。”

两人对视数秒,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安静。”门边有人嘘声呵斥。

弥雅直接冲对方束起中指。

“墙上写着保持安静,”阿廖沙兴致盎然地往标识一指,站起身来,带得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我们走。”

图书室所在的C教学楼地势较高,矗立在一段长台阶尽头。弥雅和阿廖沙在阶梯中段的水泥平台上席地坐下。楼宇的阴影将台阶割裂为光暗两部分。阿廖沙坐在阳光中,向后仰头闭眼,半晌才长长呼了口气:“你在想什么?”

“这里的地势和那栋楼,和那栋办公楼很像,”弥雅吞咽了一记,双手捂住下半张脸;她定定看着台阶末端,声音有些沙哑,“我在想,从这里摔下去,或者从图书室的窗口跳下去,会不会和他变得一样。”

阿廖沙没有因为这个阴暗的话题抬一下眉毛:“可能吧。但那种死法乱七八糟,我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她勾了勾唇角,“但没什么死法不是乱七八糟的。”

阿廖沙想了想:“活到八十岁,有一天睡梦里不知不觉就断了气。那样没什么痛苦,也不脏兮兮的。”

弥雅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少来了,你觉得我或是你会有这种寿终正寝的死法么?”

黑发少年笑着揽住她:“原来我们在谈论自己可能的死法?”

她低下头,半晌没答话。

他转而摸索着找到她的手,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揉捏,然后翻过手掌用指尖跟着掌纹描摹,就好像这是一件稀奇的玩具。弥雅对痒不太敏感,但过了一会儿也忍不住五指收拢阻止对方继续这么摆弄下去。

“阿廖沙,我们……我和你认识多久了?”

对方轻笑:“我不数日子。”

“我知道,”她反抓住他的手,“但……感觉已经很久了。”

“也许吧。”阿廖沙叹息说,但短短的词句中又有什么不同寻常的重荷。

弥雅讶然看了他一眼。对方微笑着撑头望回来,细碎的天光在他幽深的眼睛里闪烁。他的口气堪称纵容:“我有想和你说的事。但你也一样。你先。”

弥雅心头一凛。还是瞒不过阿廖沙。很多时候,她感到他比她自己更为了解她。这么想着,弥雅哂然,身体前倾,一手撑着下面一级台阶,摩挲着因为长久处在阴影中显得阴冷的粗粝水泥表面。皮肤表面传来的轻微痛意让接下来的话更容易出口。

“假如,我说的是假如,”她艰难地停了良久,声音低下去,不敢去直视阿廖沙,“只是个假设,我改变主意,想要毕业了。你……怎么看?”

阿廖沙的答案出乎意料地爽快:“如果那是你的选择,我不会反对。”

她愕然看向他。

“如果你问的是我想要你怎么做,我的答案没有改变。我希望你陪我到最后。但那是我想要的。而我更想要的--”他吊胃口似地停顿,即便她已经听过后面的话语,“是你自愿地、发自内心地选择陪我到最后。”

“我没决定。我只是想……”弥雅抿唇收声。没必要撒谎。她随即改口:“我不知道。我还不知道。我最近想了很多事,我开始觉得……也许这么强撑着不毕业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

阿廖沙没有反驳,安静地等待须臾,见她没有继续的意思,便点头:“那么轮到我说了。”他笑了笑,伸手触碰她的脸颊,眼里有难解的成篇字句。

这气氛莫名像道别。瞬息之间,慌张压过了宽慰,弥雅紧捉住他的手。

她的这个小动作让阿廖沙加深笑弧。他轻轻摇头,改道捋顺她的一缕乱发,同时平静地宣布:“多巧啊,我也感到自己似乎应该改变态度,准备毕业了。”

“你也……?”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弥雅略微眯起眼睛。

“不仅如此,表面上,我要和你断绝来往,”阿廖沙收回手,“既然你有毕业的想法,那就好办很多。”

弥雅哽了哽:“你不打算告诉我你的计划?”

“你不知道比较好。”

弥雅的指甲划过台阶,缝隙里嵌进尘泥。生理上不快得令人发疯。但那是她故意的。她没法指责阿廖沙。她同样动了和当初承诺过的内容背道而驰的心思。况且他们之间也很难谈什么背叛。

弥雅低着头,费了很大力气才尽可能平静地说:“也就是说,我……对你的复仇来说,没有用了?”

阿廖沙无奈地蹙起纤秀的眉毛:“你这说法就好像我们真的要决裂了。”

“不是么?”

对方放软口气:“好吧,那我再多解释一点。”

“我之前没有和你说过,但你应该也猜得到,我复仇的对象不是某个人,某几个人,”阿廖沙缓慢而认真地环视周围,从绿化带里到营地灰扑扑的建筑物,语声非常平和,完全不像在谈论仇恨,“我无法忍受的是这个取代了、毁灭了帝国的新秩序。”

“最开始这里有很多抱这种想法的家伙。包括那些试图劫持这座营地、最后被打包送到不知道哪去的人,”阿廖沙唇角上扬,但不论是他的声音还是眼里都没有丝毫笑意,“那些毕业之后潜伏半年,突然在议会广场上自爆的人大概也是这种心思。但我和他们可能还有一点不一样。然而我也明白,仅凭一个人、一群人的力量,不要说破坏,就连一点灰尘都无法惊动。”

他转向弥雅,轻柔地摇头:“所以从一开始,我的仇恨,我的复仇--如果我真的能做到什么的话,都毫无意义。但即便如此,我已经只剩下这份恨意,哪怕只有一粒灰尘也好,我想吹动它。那样……可能我就算是留下了一点印迹。”

“听听我都在说什么……”阿廖沙轻笑,“总之,不论是我还是你,都非常无力,说实话,如果面对的是一整个新世界秩序,当然什么都做不到。之前我即便知道不可能,但还是想相信也许两个人会不一样,所以我说,我想要你的、需要你的帮助。但不是那样。问讯给了我一个新的想法。而那种方式只需要我一个人。”

“这种说法并不准确。我还是需要你的帮助,我会利用你,但是我不需要你参与。你可以安心准备毕业,只要等着看我交给你答卷,然后毫无留恋地离开这里。”

“而你不准备告诉我你具体会怎么做?”

阿廖沙摇头。

弥雅垮下肩膀,叹了口气,没有追问。

对方反过来问她:“那么,即便我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你,我还是可以利用你么?”

“你知道我的答案。”

阿廖沙压低声音,吐出的词句宛如来自地狱的盛情蛊惑:“说出来。”

弥雅毫不犹豫:“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阿廖沙应该也是一样的。只要她开口。

但她已经决心不再向他求助。这点他同样清楚。

阿廖沙一瞬间看上去有些哀伤。但他随即微微一笑,以不知该说是冷酷还是温情的口吻坦白:“弥雅,你的这种地方真让人着迷。我应该以高尚的举动回报你的高尚,但我的做法会不可避免地伤害到你。”

“我只是不喜欢欠人情,”弥雅注视他片刻,“你再说我可能就要猜出来了。而且,我可没说我一定会毕业。”

“那我还是闭嘴吧。”阿廖沙转向前方,忽然眯起眼睛。

弥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胸口突地一跳。

兰波。

弥雅之前想办法打听到了他的日程安排,这一周的躲避策略非常有效。这是上个周日以来她首次见到他。

兰波身边还有一个人。弥雅定睛看去,发现那正是克拉拉·西姆尔。

他们正沿着营地的林荫道缓缓从食堂的方向走来。隔得太远,弥雅当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不难判断,他们相谈甚欢。

至少肯定比弥雅和兰波有过的任何一段对话要轻松愉快。弥雅翘起唇角。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个配合的谈话对象,和兰波说的也都是沉重的话题。但除了战争、死亡、凶杀、和仇恨以外,他们也没有别的可以谈。如果不是作为教官的义务,甚至不会有那些谈话。

银行家的儿子与帝国高官的女儿则不一样。他们给人的感觉都有些相似,一定有说不完的与教官和学员身份无关的共同话题。很可能即便凑过去听,弥雅也无法理解他们在说什么。可能是错觉,但弥雅甚至觉得兰波的招牌温和笑容,在面对克拉拉时,似乎也和对她有点不一样。

弥雅的胃里翻搅起来。

“你在嫉妒。”阿廖沙冷不防评论道。

弥雅恼火地瞪他:“如果你把并不喜欢的玩具被人抢走的感觉称作嫉妒,行,那就是嫉妒。”

阿廖沙愉快地笑出声。

弥雅用胳膊肘戳他。阿廖沙幼稚又夸张地惨叫。

随即,两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弥雅感到某个时刻的迫近。

“我还是很讨厌你的教官。他让你开始发生变化,不仅因为这一点。其实我甚至应该感谢他。”阿廖沙神色如常,一边观察着兰波一边评判道,“但经验和直觉告诉我,那些看起来温和又高尚的人要么真的表里如一,要么心里藏着魔鬼。”

“我知道,”弥雅将视线从兰波温和的笑脸上挪开,“可能比起讨厌,我现在更怕他。”

阿廖沙还没回话,克拉拉忽然注意到了弥雅他们,惊喜地挥动手臂,而后转头和兰波说了几句。兰波也看过来,向他们笑着抬了抬帽子。

弥雅忍不住冷哼一声。她怀疑更早之前他就看到了她和阿廖沙。毕竟这段台阶上只坐了他们两个人,远看相当显眼。

克拉拉停住脚步,扬声招呼弥雅过去。

“新朋友?事情变得有点复杂。”阿廖沙有点幸灾乐祸。

弥雅不禁别开脸翻了个白眼:“那是我的新室友,同时也是兰波教官负责的另一个学员。”

“那么我们也差不多到这里,”阿廖沙站起身,单薄的身躯晃了晃,仿佛要平衡不稳往前摔出去。但他很快站稳,垂眸看向弥雅,神情变得冷淡,“至少表面上,这应该看起来像是意见不统一的决裂。”

弥雅也收敛起表情,没什么起伏地吐出一个可行的版本:“你突然开始改过自新,我感觉被背叛,弥雅和阿廖沙的反叛组合就此解散?”

“然后你之后也开始不情不愿地考虑起毕业这个选项。”阿廖沙看起来又想要微笑,但他忍住了。他转过身,作势要再次拾阶而上:“如果你最后还是决定陪我,我也不会拒绝。那个时候,也许我还会再对你坦白一些事。”

“这句话你应该更早之前说。”

“不,必须留到现在才说,”阿廖沙往上走了三级台阶,没有回头,“弥雅,那时候,我愿意为你去死,那样本该最好。这不是谎话。”

弥雅也起身。

“我知道。”

这么说着,她迈下一个台阶,往阿廖沙的反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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