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雅的手指紧攥成拳,这次轮到她问:“为什么?”
“我大致能明白作者的用意。就因为最后读者的期待落空,塞拉和阿尔伯特共度的时间就是徒劳无意义的么?塞拉就一定要变成人类吗?阿尔伯特非与过去告别不可吗?我猜那个人想要展示唯结果论以外的可能性。”兰波伸手触碰放置在他们中间的精装本书皮。那抚摸硬壳封皮的动作里混杂着爱惜与遗憾。
“我怀疑作者本人也绝望了,所以只能写出这样放弃人物变化和事件转机的故事。因为无可奈何,所以只能妥协,试图说服自己,即便无法达成更好的那一种可能也没有关系。也许我的某一部分也想要接受这个说法。但最后,我还是感到,不应该这样。”一丝微笑在他唇边闪现又消失,“至少这一点上,我和你达成了共识。对此我很高兴。”
“但我不该向你寻求肯定。无意识中,我越界了。我擅自在你是否能够毕业这件事上附加了许多个人意义。向你坦白寻求信任是一回事,将公私混淆是另一回事。我不应该那么做。”
“也许我有时候太咄咄逼人了,让你感觉我在逼迫你毕业。对此我必须道歉。”语毕,兰波将帽子按到胸口,郑重地向她低头。
弥雅哑然以对。
兰波无措地将帽子在手指间转了一周半。他盯着自己的手指,继续反省:“那天从城里回来之后,我对继续与你相处感到畏惧,我害怕你又会问出什么我无法作答的问题,但不止如此。我花了几天时间才想清楚原因,也因此对你有所疏忽,没注意到你的状态,也没能及时介入你与新室友的关系。弥雅,我很抱歉。”
兰波这样大方坦然,将所有见不得人的考量抖出来,她反而无话可说。
他能承认自己越界也意味着他早已退回隔开公与私的那一线后。
隐秘的事说尽之后,弥雅与兰波的距离反而扩大。
无法探明原因的焦躁火苗再次在她心中闷闷窜动。
弥雅噎了好一会儿,才别开脸道:“所以这是什么?辞职前的演说?”
兰波呆了呆:“不。只是之后我会更加注意。”
“比如?”
“我可以承诺,如果你在仔细慎重地考虑之后,依旧决定留在改造系统中、不回归外界的社会……如果那确实是出于你的意愿,而非因为其他方面的顾虑,我--”兰波艰涩地停顿了一拍,“我会尊重你的想法。”
弥雅勾了勾唇角,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自己本该更加高兴一些:“很好。”
“但我没有放弃。你刚才的话给了我一些希望。”这么说着,兰波的眼睛又因为星点的笑意恢复了神采。
弥雅懊恼地咬住嘴唇。
刚才冲动之下她承认了对外界的向往。
兰波抬腕看了一眼时间:“关于你和克拉拉……我现在不好多说什么。但如果可能,希望你不要单方面地拒绝与任何人交流。说到底,也许你与她之间的差别没有你想得那么大。”
弥雅张了张口。
“克拉拉的父亲约瑟夫·西姆尔是个争议很大的人物。”
约瑟夫·西姆尔这个名字让弥雅一震。
一年多前还屹立不倒的帝国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许多曾经在各种通报和宣传中出现的名字也只是听着熟悉,不再有意义。但一经提醒,弥雅就想了起来:约瑟夫·西姆尔是帝国内阁成员之一。由于首领在战争最后数年鲜少在公众面前露面,约瑟夫在很多场合直接作为代表出现。尤其在外交方面,其态度与立场与首领本人等同。也因此,有人将帝国一方的失败归咎于约瑟夫和其他数名出入公众视野的高官,而非首领本人的决策失误。
甚至有传闻说最后的投降决意也是约瑟夫带头通过的。
对于帝国时代的批驳当然少不了对于约瑟夫的负面评论。改造营的不少纪录片中都有他的身影。当然是作为反角出现。
弥雅不禁想,克拉拉哭得那么伤心,大概也有这一层的原因:亲生父亲在那么多人面前被一遍遍地从人格开始彻底否定,大概很少有人能够一笑而过。
况且约瑟夫对于反对帝国统治的人而言是首领的喉舌,对于依然对大业抱有幻想的人则是叛徒,如今克拉拉一家的立场想必相当尴尬敏感。不知道现在莱辛的学员之中有多少人知道克拉拉就是约瑟夫的女儿。如果身份曝光,她的处境好不到哪里去。将克拉拉特地从高等级的改造营调到这里,确实教育时间和严苛程度都会减轻,然而西姆尔夫人的一片回护的好心也许对本人来说反而十分残忍。
“所以我应该体谅她一些?”
兰波苦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权利要求你那么做。”
弥雅别开脸,冷静地说道:“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她的父亲是她父亲,她是她。我对帝国没多少恨意,但我也没法和她搞好关系。她只是付出了早应该付出的代价。她之前舒舒服服的人生透支的是我这样的家伙……还有我以前伙伴们受过的苦。有的人甚至死了。她无辜,但她也一点不无辜。”
“也许的确如此,”兰波竟然没反驳她,“但听起来她似乎并没打算否定这一点。如果她想要承担着过去的重荷重新开始,那份勇气和决心值得钦佩,任何人都不该过于苛责她。”
弥雅默了半晌。她知道兰波说得没错。
他会坚持不放弃她,对她一开始就不抱偏见,当然也就会均等地给克拉拉同样重新开始的机会和希望。更何况她现在仅仅是兰波的“第一个”学员,不再有其他的意义。
想到这里,弥雅的思绪有片刻的空白。
她没法再对自己装傻:她对克拉拉的敌意之中其实还有一丝领地被侵犯的意味。兰波的多管闲事,他傻瓜一样的正直、宽容和温柔,她逐渐习以为常,并且将他和他的一切当做自己独占的所有物。
并非她真的多想要兰波的关注和包容,弥雅只是讨厌再被抢走什么。这种突然被迫与他人共享玩具一般的感觉令人不快。原来即便是她,也会想要成为另一个人唯一的某一个。谁都好。甚至兰波都可以。不,应该说都怪他那样对待她。她肯定不是兰波善意相待的第一个,但他却是她的从所未有。到最后还是怪自己。她竟然因为他的好意和话语动摇,对他充满谜团的过去产生好奇心,也许还有一点同情,甚至开始将他的善意当作特殊对待。什么都称不上,没有好听的名头,只是纯粹却也丑陋的占有欲--不论喜不喜欢,因为误以为抓在手里就不想放。
弥雅对这样的自己深感耻辱。
不知道兰波看出来多少。弥雅不禁怀疑是自己首先在哪个细节表露出萌芽的依赖和占有欲,令兰波骤然警醒,进而开始自我反省。
手掌压在膝头,弥雅花费很大力气才没有表现出异状。真想抽自己几个耳光。
兰波起身:“差不多到午饭的时间了,下周的安排之后我再告诉你,可以么?”
她冷淡地回:“随便你。”
“那么--”
弥雅忽然打断兰波:“如果我和克拉拉搞好关系,有什么奖励?”
兰波愣了须臾,温和地问:“你想要什么?”
她毫不犹豫:“我做到了的话,你就弹一次钢琴给我听,我一个人。”
弥雅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强调她一个人。也许是带有桃色意味的恶作剧,那是她的特权;也可能只是想借此丈量清楚兰波现在与她保持的距离。
兰波眼神闪烁,没有答话。他保持沉默的时候总是显得意味深长。
“不愿意?那就算了。”
“也不是不愿意--”他平静地说道,“只是不太合适。”
弥雅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仿佛这真的只是她对他的有意刁难,又或是对他宣言的确认,从一开始就不抱期望。
轻快地跳起身,弥雅加快步子,超过兰波往通往行政楼后门的玻璃走。这几日的重荷被陡然掀翻,一股诡异的轻松感笼罩住她。
兰波的脚步声忽然停住。他的口气很小心慎重,但堂堂正正:
“我之前说过愿意弹给你听,现在反悔也不好。不一定是克拉拉,如果你能交到一个新朋友,那么我就会履行承诺。”
弥雅险些浑身发抖。她想质问兰波为什么又突然给她开一个特例。
但她最后一言不发,甚至没有回头,只非常无谓地耸肩:
“知道了。”
不要说和克拉拉做朋友,她决定之后都尽可能躲着兰波。
走出行政楼,兰波见弥雅又准备往营地边缘去,提醒了一句:“你这几天没睡好,再不吃东西的话对身体会撑不住。”
弥雅压抑着火气瞪视他。
兰波没多劝说,只露出无奈的神色。那是大人看待令人头疼的小孩子的从容。
她激烈的拒绝词句在出口前变味,成了一句:“我现在就去,行了吧?”
兰波闻言微微一笑。
那是弥雅无比憎恶,想要打碎、戳破、揭开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人生头回赶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