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比谁更应该得到帮助。”
弥雅闻言有些失望。这应答非常符合兰波的性格,却极为无趣。然而她也说不准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
但随即,兰波揉了揉眉心:“从道义上来说是这样的。我也很想给予每个人同等的帮助和关怀。但--”
她的心脏因为他转折的停顿高悬半空,不安地颤抖了一下。
“但我的能力有限。因此,其实我并不想那么快接手新学员。然而每个组织都有不得不遵守的规矩。”兰波批驳改造营的构架时眼神总是会变得分外锐利,那是他更早的某个时期的遗物。
“虽然我不该那么说,但从我的角度看来,即便同样是我负责的学员,必然存在先来后到的优先顺序。弥雅,你是我在这里指导的第一个人,我会负责到底。当然,新学员那边我也会尽全力,但如果我感到无法两边顾及,我会立刻申请减轻负责的学员人数。”他向弥雅安抚似地微笑了一下,“所以你不需要担心,在你面前,我的态度和立场不会有任何改变。”
弥雅的目光闪烁数下。她差点反问:这是不是意味着,如果她不是第一个,如果克拉拉是兰波负责的第一个学员,他是否就会优先克拉拉--
幽风绕着绿荫翳翳的庭院游走,弥雅制服衬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布料紧贴着后背,风一吹寒意便沁入皮肤。她一个激灵,将刚才的念头强行驱逐出脑海。兰波的话应当没有半分虚假。然而她还是甚至不敢顺着半途断绝的思路假想下去。她本能地感到那前方只会是深渊绝路。
“我……不太冷静,”她不敢看兰波,抓着自己的手臂垂头,“刚才我说的那些,你忘了就行。”
兰波吸了口气。
她猛地侧眸瞪视他,口气坚决:“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青年似乎想苦笑,但抑制住了,只神色温和地凝视她片刻,最终毫不意外地对她让步,暂时搁置下这一茬。也只是暂时。弥雅知道就在不远的未来某天,兰波一定会重新拾起这段对话。那个时候,他不会允许她逃避,可能又会寻找合适的舞台背景,也肯定准备好了更加难以辩驳的说辞。只为了将她宣泄出的一腔激愤温柔又无情地分部拆解给她看,又一次地试图劝说她走出营地的大门。
即便如此,弥雅还是松了一口气。
“这几天你睡眠情况还好吗?”兰波突然问。
话题转换得太跳跃,她愕然看着他,眨眼数次,没有答话。
“今天看到你我就想问了,但刚才一直没找到机会,”兰波上半身向她略微前倾,“你的脸色不太好。”
她怀疑这又是什么怀柔的策略,便戒备地辩解:“我刚才也说了,克拉拉哭了整晚,我当然没睡着。”
“不止是昨天吧?”兰波歉疚地垂头沉默片刻,“我猜想搬进新宿舍之后,你可能因为独居,一直没休息好。”
弥雅嘴唇翕动数下,没能立刻应答。
身体内部有温热酸胀的情绪因为这简单的推断起了骚动。她想了想,意识到这可能是第一次有大人仅凭观察就留意到她无法独自入睡的怪症。
再隐瞒下去也没意义,弥雅便耸肩应道:“也没什么,反正我经常失眠,早习惯了。”
兰波黯然沉默片刻。他显然想到了许多令她无法入睡的缘由。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注意到的。那样的话,得知新学员要延期抵达之后,我就该请求汉娜小姐再陪你几天。”
弥雅轻笑:“她已经被我烦够了。”
“但汉娜小姐一定不会拒绝。”
没有反驳,她别开视线。
兰波轻声问:“你的失眠症状已经持续多久了?”
弥雅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她的目光在庭院中的其他几条长椅之间游移:“我记不清了。”她也觉得自己的回答着实愚蠢,笑了一声:“在来这里之前,我就很少能一觉睡到天亮。”
最初少年军内部还有供队员快速进入深睡眠调整状态的舱室。但随着战事告急,物资吃紧,这样的精密设备在损毁后便难以得到妥善维护,形同虚设。
而即便是精英战队里,也不乏能够在轰炸的震动和警报刺耳的尖叫中睡得死死的家伙。弥雅一直很羡慕他们。她从福利院时代开始就浅眠,一有动静就会立刻惊醒。只要没倒霉到睡错过撤退时机,能够好好睡一觉的同伴往往精神状态更好,战斗中也更少出致命的失误。她不禁又感到自己竟然活了下来可能是上天最大的玩笑。
“医务室……”兰波收声,眼神闪了闪。
弥雅坦然将营地医生的顾虑说出来:“他们怕我把助眠的药物藏起来,用来干别的事。”
兰波审慎地提议:“如果现在你需要--”
“还是不了,”弥雅仰头伸出手,仿佛要抓住树叶缝隙漏下的金色阳光,“如果真的有安眠药在手,我也说不准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一念之差,很可能就是那样。而目前我还得活着。”
她撑住长椅椅面,荡秋千似地抬起双腿晃了两下才轻巧落地,而后恶意偏头做出无辜的表情:“那样的话会给你造成很大麻烦,我说得没错吧?”
兰波蹙眉。他不喜欢她这个说法。
她不由自主更进一步问:“如果最后我不仅没有毕业,还死在了这里,你是不是会因为愧疚,被我的亡灵骚扰一辈子?”
青年的表情凝固了。
明知道这是兰波的伤处,弥雅还是忍不住喃喃:“也许那样真的很不错。”
“弥雅。”
兰波的吐字僵硬,罕见地沾染上警告的色彩,眼神有些骇人。
她几不可见地瑟缩了一下。
他抹了一把脸,以求和的口气低声说:“弥雅,别再这么说了。”
“开玩笑的,”弥雅努力让自己的口气变得明快,轻飘飘地带过,停顿了片刻又嘲弄地反问,“我要你一辈子惦记着我干什么?不管是你还是我都只会觉得恶心。”
说着弥雅低下头。只有她知道刚才是不意间泄露的真心话。
很难说清缘由,但被兰波这样的人记住、让他因为自己痛苦内疚一生竟然颇有吸引力。所有的沉重甩给他,她落得轻松。想到这里,弥雅在内心愉快地偷笑起来。她果然早就无可救药了。
“我希望你能过上新生活,那样的话,你忘了我也没关系,甚至可以说是好事,”兰波笑了笑,“我大概不会忘记你,但我希望许多年后我偶然记起你的时候,能够感到庆幸。‘我确实至少帮到一个人了’,我希望那时候我能那么想。”
这是他们在那段突兀结束的对白之后,首次谈论弥雅离开改造营的那个“如果”从兰波的角度看来会是什么模样。
弥雅面上维持着淡淡的微笑,没有搭腔。
片刻的沉默。弥雅在座椅上扭动了一下身体。她知道自己的情绪远称不上稳定,谁知道再在这里待下去,她又会说出什么来。但在她提出就此结束今天的面谈之前,兰波已然再度出声:
“我不知道过去这周你是否重新考虑过毕业的事,但我必须向你道歉。”
弥雅怔了怔。对方今天有些反常。他抛出的每个话题之间缺乏往常那样连贯流畅的联系。
“什么?”
“虽然名义上是尊重你的意愿,不对你过度干涉,但我本该至少请汉娜小姐来确认一下你的状况。”
弥雅以为他还在挂怀她失眠的事,难得大度地摆摆手:“几天而已。虽然我和克拉拉关系不好,但之后应该勉强能睡着。”
兰波摇头:“不,我说的不是那件事。其实我很清楚,尊重你的想法只是借口。不过度干涉不代表彻底放手不管。我不该那么做的,那也不符合我的作风。”
她闻言别开脸。她确实因为兰波反常地整整六天没有露面而感到……略微不适应。
青年露出剖白自己时特有的自虐微笑,徐声坦白:“我在躲着你,我--对你心生怯意了。”
弥雅不禁吞咽了一记。心跳加快。
“弥雅,你很敏锐,我不想也无法对你刻意隐瞒很多事,包括我的过去。而作为教官,我本来不应该对你说那么多。”
“你的意思是,如果你负责的学员不是我,如果换一个更好打发更好骗的家伙,你根本不需要自揭伤疤?”
兰波因为她不怎么好听的说法抬了抬眉毛:“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如果我不对你足够坦诚,不向你如实说明我经历过什么,就无法获取你最基本的信任。”
弥雅下意识想反驳。但无可否认,与初次见面时相比,她已经对兰波抱有一定程度附带条件的信任。这个认知让她莫名不太自在。
“你的许多问题非常尖锐,还有你的经历,都令人感到刺痛,令我很多时候不知道如何是好。”兰波哂然摇摇头,像是在把没有说出口的什么念头彻底划掉,“人难免倾向于认为自己的行动出于好意,我也不能免俗。我……想要相信自己确实想要帮助这里的孩子们。”
“但与你相处得越久,我就越觉得,也许驱动我的是比单纯的自我满足更为低劣的动机,”他依然在微笑,但湛蓝的眼睛里却燃起幽暗的火,“我开始怀疑……我之所以来这里,只是想要证明我确实已经不抱怨恨,我--”
兰波的嗓音颤抖起来,但他适时戛然收声。
弥雅怀疑自己瞥见了兰波平日里隐藏得很好的另一面。
他几乎立刻就克制住情绪,重新以坦诚徐缓的调子说道:“你可能不明白为什么我推荐你读《坏代码》。答案很简单,我想知道你对于那个结局是否会给出不一样的解读。”
弥雅愕然和他对视片刻,忽然有了一个猜想:“难道--”
兰波颔首:“我也难以接受那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