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波叩门三下。
接待室中没有传来应答。
他并不意外,完成身份认证,白色的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他踏进半步便停住。
白色的房间里空无一人。
兰波没有惊慌,先再次仔细审视屋中每个角落。真的不见弥雅的身影。但前台记录确实显示弥雅·杜伦已经在预定的九点面谈时间之前抵达。一旦进入接待室,学员就没法打开房门独自离开。
但弥雅对营地的各种规则和构造烂熟于心,他人做不到的事她未必做不到。
比如逃离这里。
兰波揉了揉眉心,将这念头驱散。他骤然感应到什么,转身回头。
“你在找人吗?”弥雅站在门边,露出小恶魔般的微笑。
兰波一怔,随即无奈弯起眼角:“我可以询问你是怎么出去的吗?”
“在乖乖踏进房间的那一秒立刻后退出去,只要够快就不会被夹住,房门?来不及反应,记录上则会依然显示我在里面。”弥雅侧首看了一眼敞亮洁净的走廊,挖苦似地感慨,“我一直想试试这么做能不能行。没想到真的可以。这里漏洞太多了。”
兰波没说话。但疑惑在他面上一掠而过。
按照弥雅的个性,如果有什么想法,她大概率会立刻付诸实践,没耐心拖到今天才尝试是否可行。
她漫不经心地一耸肩,话语中的嘲弄之色更浓:“就算溜出来又怎么样?到最后还是会被发现,然后被带进去。结果都一样。不是吗?”
“那么今天我们换个地方谈话吧。”兰波说着也走出接待室。
“还可以换地方?”
“章程规定指导教官每周一次在接待室与学员面谈,”兰波笑了,“但也没有规定不能调换到别处进行。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可不可行?”
兰波沿走廊走出好几步,弥雅还站在原地。她懊恼地咬住下唇,抓紧精装本的书脊。无聊透顶。她暗骂自己无意义的挑拨。兰波当然不会因为这种愚蠢的恶作剧失态,她早该知道的。这下只显得她幼稚无理取闹。
“弥雅?”兰波驻足回望。
她别开脸跟上去。
兰波到前台后,与当值的教员低声交谈起来,弥雅站得远远的旁观。
听完兰波的说明之后,教员露出难色,往弥雅的方向看了一眼。兰波没有跟着回头,而是诚恳地又补充了数句。僵持片刻之后,前台教员让步,挥了挥手放行。
“如果你不喜欢接待室的环境,之后的面谈也可以改其他地方进行。我会申请,上面应该不会拒绝。”兰波领着弥雅走出学员中心。
“那是因为怕我再惹事,还是愿意卖你一个人情?”
兰波很坦诚:“两者应该都有。”
弥雅便低下头不说话了。他这么配合她胡闹,让她反而不知道怎么反应才好。她习惯且擅长硬碰硬,而兰波的怀柔方针从一开始就让她感到棘手。
只顾着踩着兰波的影子,弥雅回过神时,已经身处一个她从未到过的幽静小庭院。两棵老树分立庭院左右,树荫在红砖地面割出摇曳的荫蔽,数条长椅安置其下。四面有建筑环伺,可以直接窥视庭院的一扇扇窗户大都拉下百叶窗。
没想到莱辛改造营还有这样的地方。
“这……是哪里?”
“行政楼。”兰波见弥雅讶然瞪大眼睛,微微一笑,贴心地继续说明,“平时从正面出入的人没法察觉行政楼这样的空心正方形构造。以前这里大概是疗养院用来举办活动的场所,无法在户外活动的病人也能在楼上旁观。”
“现在呢?”
“不少教员会在这里吃午餐,或是来坐一会儿透气。有时这里也会有午餐会。”
换而言之,这里是教员们的领地。弥雅可能是来这里的第一个学员。她的胸口莫名揪了一下,为了将这烦人的骚动压下去,她板着脸环视四周。
现在是周日面谈的时间,当然一个人都没有。
弥雅走到其中一棵树下,闭上眼倾听片刻,只有树叶沙沙的婆娑细语。
树木与微风对话的听众只有她和兰波两个人。
她忽然平静下来,坐到树下的长椅上。这几日侵扰着她的烦闷就像根本没存在过。
兰波在她身侧落座,隔了一人份的空位。
片刻不需要被刻意填满的沉默。
兰波视线落到弥雅膝上,认出《坏代码》的那刻,他的眼睛里现出一点星星似的笑意:“看起来你已经读完了。”
弥雅将书往他那边一推:“如果你想要读后感,那我的读后感只有一句话--浪费时间。”
兰波一如往常地有耐心:“为什么那么说?”
“从头到尾,什么变化都没有,只有一堆琐碎的细节。而且,我讨厌结局。”
“为什么?因为没有人被拯救,因为阿尔伯特·切斯特没能摆脱过去,还是因为塞拉到最后都只是在模仿人类?”
兰波的问话意外尖锐,词句在弥雅的舌尖踉跄翻了个跟头,消泯无形。
等了片刻,他再次发问,以温和得可怕的口气:“弥雅,你期盼的是否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他似乎不止在问某个故事落空的结尾。
弥雅抓住裙摆,回避着对方的目光,冷冷回道:“就算是所有人都死光的悲剧结局也无所谓。故事就该有故事的样子,现在这样的结局只会让人感觉被骗了。”
兰波闻言苦笑了一下,竟然就此转开话题:“过去这周你过得怎么样?”
弥雅原本还打算质问他为什么要塞这本书给她,错失机会,只能随口回道:“没怎么样。”
“和新室友相处得还好么?”
克拉拉。
弥雅再次心烦起来,冷冷勾起笑弧:“很遗憾,兰波教官,可能没过多久我就又要换室友了。”
兰波哑然注视她片刻,温言问:“发生了什么?”
在对方搬入第一天就因为她们身上某些根本性的矛盾争吵,之后再没有交换过只言片语。
弥雅没有直说,反而尖刻地应道:“你一会儿就要见她,直接问她不就行了。”
兰波讶然抬起眉毛。
弥雅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她确实不想和兰波多谈论克拉拉,但她同样不想把这份不情愿表露得太明显。她害怕兰波会用那双澄澈得可怖的蓝眼睛看穿一切,包括那团耸动着的情绪的本貌,虽然她也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念及此,她尽力缓和口气,没什么起伏地陈述事实:“克拉拉是个讨人喜欢的乖孩子。昨天集体看了揭露战争真相的纪录片回来之后,她偷偷哭了一晚上。”
而拜从被褥中断断续续传来的抽噎声所赐,弥雅也一晚上没阖眼。
“她肯定会非常配合你,乖乖改过自新,”顿了顿,她又补充,“和我不一样。”
兰波叹息:“弥雅……”
她无端因为他的呼唤颤抖了一下。
“你不需要和别人去做比较。”
“怎么可能不去比较?!”
弥雅听见自己尖利的声音在庭院中回荡。
热血往脸颊上涌,她为没能克制住感情羞愤欲死。握紧双拳,她从头开始往下往里蜷曲:“她唯一的罪过是没有见识过战争。但那也说不上是她的错。外面有家人等着她,还有……人生等着她回去继续。”
她深吸气,猛地抬头,偷袭一般笔直看向兰波:“我承认也许你是对的,即便是我……也确实还能重新开始。”
兰波的眼睛因为她的这句话亮了起来。但他随即明白了什么,目光闪烁着黯淡下去。
“兰波教官,我也不知道该感谢你还是怨恨你才好。你让我见识到了外面的世界,可能只有一点,我也有点向往起来,也开始做梦了。”
这话太坦白了,弥雅忍不住想要捂住脸。她咬牙,没有低头,没有挪开视线。
那些在少年军时代就萌芽的,在属于斯坦的雨声中飘浮的,前夜与昨夜伴随着克拉拉的呼吸声和啜泣冒出来的,所有此前零散不成形状的思绪突然连缀成串,过于流畅地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好像那是她从其他人那里借来的讲稿。
“可是,见到克拉拉之后我就明白了,他们的世界只是敲碎了一个角,修补一下就能笑嘻嘻地继续过下去。而我……就是一团糟。我再努力,也没法补上一开始就欠缺的东西。我要花很大力气,很长时间,试着装作和其他人一样。
“就算那么做,和塞拉不能成为人类一样,我也不可能真的融进去,绝对不可能。我没法变成外面世界平凡、正常的一份子。我身体的某些部分永远没法放下杀意,没法忘记我究竟是什么东西,更加不相信有人会在知道我经历过什么之后依然接受我。难道我也要等着有个队长终于有一天来敲我的门,告诉我时间到了,应该醒来了?”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片刻调匀呼吸。
弥雅感到自己找到了讨厌《坏代码》结局的原因,那也是她从城中归来之后躁动不安心绪的根源。
“我不明白那个糟糕透顶的结局有什么意义,同样地,我也不知道从这里走出去有什么意义。对我来说,对外界的向往非常折磨人,看得见也摸得着,但那永远不可能是我的。我宁可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兰波的脸色变得苍白。
弥雅居然有些歉疚,但更多的是一种扭曲的快乐。这反应至少说明他在认真听,然后,可能比其他任何人都在乎她的感受和明天。
“你说过你能做的只有向眼前的人伸手,试着帮助那一个人。那么其实那个人不是我也没关系。”她往长椅的边缘挪动,离兰波更远,快速微笑了一下,“比起我,克拉拉更该得到你的帮助。”
说出最后这句话的瞬间,弥雅又多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铺垫那么多,她为的就是说出最后一句。
第二,她其实希望兰波能够否定。
如果他真的能够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