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零下七十二

弥雅没有接话。

克拉拉便垂头微微一笑缓解尴尬,重新着手整理东西。过了一会儿,她才问:“弥雅,你在这里待多长时间了?”

“很久。”

克拉拉讶然地从瓶瓶罐罐上抬起头。

弥雅勾唇,没有解释。正常情况下,莱辛的学员在两到三个月后就能离开营地,进入汉娜说明过的外界观察期。等数个月后克拉拉顺利毕业,弥雅觉得自己很可能还在这里,或者……已经因为成年而转移安保等级更高、管制更严格的其他设施。

克拉拉确实擅长收纳整理。弥雅只是发了个呆的功夫,不久前还像是狂风过境的房间已经收拾完毕。303室彻底改头换面:衣柜因为无法完全阖上而漏出透着布料纹路的一线缝隙,克拉拉的床上堆着靠垫、毛毯和各种洗护用品。图书、写生本、笔筒、调色板,她的桌子当然也放得满满当当。不仅是克拉拉的,弥雅那侧的桌子都铺上编织蕾丝桌布,还放置了一只小小的玻璃花瓶。就连窗台也没能维持原状,多出两只陶瓷小动物摆件。

这空间已经完全沾染上克拉拉·西姆尔的气息。

“我去问问能不能把箱子寄存在管理员那里。”克拉拉用手帕擦拭着额角汗珠说。

她俯身提起空箱子,摇摇晃晃地走起来。

没过几秒,走廊里就传来轻呼,还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那个行李箱是皮面的,四角以金属包边,即便撤空还是相当有分量。

克拉拉没有出声求助,深吸气后开始拖着箱子往前走。

皮革在地面摩擦的声音令弥雅打了个寒颤。她从床上跳下来,扶着门框说:“我抬后面。”

“谢谢!”克拉拉感激地回头,差点又把箱子摔地上。

弥雅从后托住:“走吧。”

“谢谢你……”克拉拉重复。

她们穿过三楼走廊。许多宿舍房门同样敞开着,两人外加一个巨型箱子的神奇组合顿时吸引不少视线。这层大都是新学员,还不认识弥雅。相较之下,身穿印花连衣裙的克拉拉更醒目,招来更多复杂甚至冰冷的注视。

宿舍管理员对克拉拉还算客气,同意暂时替她保管箱子。但真的接手箱子时,管理员还是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大概因为行李箱比站在几步外看的时候还要大还要沉。

“呼,”克拉拉与弥雅一前一后重新登上楼梯,“我还以为会被臭骂一顿呢。”

弥雅保持沉默。

克拉拉的语声继续从前方传来,在楼梯间中回响:“不知道负责我的教官是什么样的人……希望不要太凶。”

看起来克拉拉还不知道她们受同一个人辅导。

弥雅没搭腔。

“说起来你的教官怎么样呀?”克拉拉回头。

弥雅将“是个怪人”这个答案硬生生咽了下去。根据斯坦和汉娜以前的说法,学员和教官的分配大多数时候随机,但也会考虑家乡相近之类的因素以便增进信任感。克拉拉和兰波大概有更多共同语言。现在瞒着克拉拉事后解释起来反而会变得麻烦。她可不想让对方误解什么,而且她本来就没理由隐下这个事实。

这么想着,弥雅淡淡道:“我和你应该是同一个教官。”

克拉拉眼睛一亮:“那太好了!所以是什么样的人?男的还是女的?容不容易相处?”

被这一连串的问题轰炸得头疼,弥雅别开脸:“你见到就知道了。”

“可是要等周日第一次面谈才能见面……”克拉拉也没坚持,“也好,就当留个悬念。”

回到303室,克拉拉伸了个懒腰,摸着肚子说:“我有点饿了,食堂今天从中午到下午五点都有点心供应,我们一起去吧?”

“我不饿。”

克拉拉遗憾地笑了笑,转身在衣柜上狭长的穿衣镜里打量自己,自言自语:“还是换上制服再去吧……”

弥雅没再看她,爬上床面朝墙角,翻开书。

等到门轻轻阖上,她不禁舒了口气,向后仰倒。雨点敲打窗户的细响近在耳畔,她蜷缩起来翻了个身朝外,视线恰好落在克拉拉的桌子上。

堆成小山的书籍后有一个金色相框。

那照片应当是家庭合照,大约十二三岁的克拉拉被簇拥在正中,身边还有个比她略高一些的男孩,同样金发碧眼。着套裙的女人和西装笔挺的男人各搭一只手在两个孩子肩头,他们的脸都被玻璃反光模糊。画面上还有另外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他与克拉拉面貌肖似,站立的位置却十分古怪,与其他四人勉强在一处,但显然保持着距离,仿佛快门按下的后一秒就会直接跑出框外。

相框旁边还有一串玫瑰念珠。看来克拉拉是个虔诚的教徒。

弥雅对窥探他人的家事缺乏兴趣,很快收回目光,坐起身重新摊开书阅读起来。

《坏代码》与那位作家的其他作品不同,乍看是个平淡又带着黑色幽默的故事:大战结束之后,被报废的人形兵器塞拉只剩下一个勉强维持运转的头颅。它被遗弃在垃圾场等待电池耗尽。退役军官阿尔伯特靠拾荒补贴生计,偶然发现了塞拉,不知道为什么决定冒着风险,将这个会说话的仿生人部件带回家。为了保持零部件运作,阿尔伯特不得不把塞拉的头安到了一个捡来的废弃情趣机器人身体上。

塞拉由此重获新生,开始了与阿尔伯特的乡间生活。新身体对塞拉而言笨重且有严重设计缺陷,还时不时发生故障。不仅如此,只懂得战斗的它同时还要学习如何装得像人类,不被村镇上的人发现真实身份。而阿尔伯特并不是一个好相处的同居者。他在战争中失去了一只眼睛和未婚妻,主动放弃了一切军功隐居乡村,性格孤僻且愤世嫉俗。

每一章都是塞拉和阿尔伯特生活中的一个琐碎片段,简短,没什么情节起伏,并不严格按照时间顺序排布。弥雅甚至怀疑从后往前读也没有什么问题。她一开始以为塞拉和阿尔伯特很快会关系升温。那是这类故事惯常的套路。但是故事只剩下最后两章,两位主人公之间的关系似乎依旧并没有太大变化。她不免有点不耐烦。

弥雅大致猜得到兰波让她读这本书的用意。但她很少能与书中的人物共情,假的就是假的,她根本没打算从塞拉或是阿尔伯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兰波也不像其中的任何一个。

她索性直接快速翻过倒数第二章,开始读最后的部分。

结尾章只有短短五页。

前文出现过两次的书店老板其实是负责管理报废仿生人的特殊小队队长。她确认了塞拉的真实身份,携带下属来到乡间小屋门外。

「‘一定要这样吗?’阿尔伯特问。

门板另一侧,队长回答:‘很遗憾,切斯特先生,我必须履行职责。’

塞拉按住阿尔伯特的手臂,走过去:‘下次再三个人一起喝下午茶吧。’

阿尔伯特呻|吟了一声。

某种强烈的情绪堵住队长的喉咙,她的嗓音也变得很奇怪:“好的,一定。”

于是塞拉打开门,盛夏刺目的阳光将视野涂成一片白。

我,一段坏代码,从梦中醒来了。」

弥雅盯着最后一页最后一行下的半页空白纸张,如鲠在喉。

她非常想把这本书直接往墙上掷过去。

塞拉没有真的变成人类,阿尔伯特也没能摆脱过去。那三个人之前从来没一起喝过茶,不知道哪里来的再次。没有人被拯救。结局也莫名其妙。弥雅不明白这样的作品存在有什么意义。

弥雅翻了个白眼。至少她知道怎么和兰波交代读后感了。言辞会很激烈。这么想着,她将书直接扔到下面的桌子上,砰地一声响。

正好房门打开,克拉拉才迈进房间半步,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到门外,等了片刻确认没有后续才再次进门。

与弥雅视线相碰,克拉拉面露尴尬之色,讪讪别开视线。

弥雅眯起眼睛,饶有兴趣地盯住对方。

这种反应她不陌生。克拉拉吃点心花了很长时间,她估计在食堂听到了一些关于自己室友的有趣传闻。

弥雅挑衅似地主动开口:“你想说什么?”

克拉拉窘迫地垂睫,反手关上房门,沉默半晌才问:“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吗?”

“要看是哪些。”

吞咽了一下,克拉拉鼓起勇气:“有人说,你从来不去上课,也不参加集体活动。”

这是基本中的基本。弥雅笑了:“这是真的。”

“你原本是精英战队的?”

“对。”

“还有人说,你根本不打算改过自新。”

弥雅撑着头想了想:“这也算是真的吧。”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弥雅加深微笑,仿佛在邀请克拉拉更进一步,“就没别的了么?”

“你……”克拉拉脸色有些苍白,“你真的一直在自残、试图自杀?”

“那是过去的事了。”这么说着,她捋起衣袖展示手腕。

克拉拉肩膀惊得颤抖了一下。她的声音更加低:“还有人说……之前负责你的教官和你一起殉情,但只有你活了下来。”

弥雅愣了一下。这是她头回听到这个版本。她情不自禁大笑出声。

克拉拉的眼睛仓皇地闪烁着。她绞着手指低低说:“还有很多别的坏话。但我觉得不是真的。”

“如果我说刚才那些传闻都是假的,你就会相信?”

对方没能立刻回答。虽然天真,但这位大小姐并不傻。

“应该有好心人告诉你离我远点了吧?”

克拉拉回答得意外坚决:“我自己会做出判断。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弥雅惊讶地沉默片刻。

但她随即恼火起来。她宁可克拉拉和之前的室友们一样轻信最离奇荒谬的传闻,而后对她避之不及。这副客观中立的态度显得她比众人更清醒更公正更客观,仿佛站在弥雅一边,但说到底还是居高临下的傲慢。她只是不想看见世界丑恶的一侧,次次挪开视线,因而以“相信”这样的漂亮词语去否定它的存在,根本没想过去理解丑陋本身。说着想要知道真相,克拉拉还是不由自主把改造营之旅过成春游,因为这是她理所当然接受的生活方式。她也知道这么招摇不太合适,但依旧这么做了,因为不让母亲流眼泪更加重要。

弥雅无法忍受这种养尊处优的善意,胸口差点因为耻辱和闷闷的怒火而炸开。

可能和兰波一样,克拉拉·西姆尔也有不为人知的痛苦过去。但那又怎么样?这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而兰波和克拉拉本质上又有多大的差别?

弥雅其实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兰波和克拉拉还是有很大不同。但她迫切想要将他们归为同类一起痛恨。

“如果你想好好在两三个月内毕业,那就别和我扯上关系。”弥雅耸肩,“平时除了睡觉时间我都不会呆在宿舍,今天我不知道你会来,是个意外。见面的机会少,彼此都更清静。”

克拉拉想辩解,但弥雅已经抓着扶梯一荡从上铺下来,作势要离开。

“外面雨下得很大--”

“淋点雨不会死的,”弥雅偏了偏头,恍然大悟似地讥讽道,“啊对,你当然不可能知道满身泥浆是什么感觉。在你烦恼穿哪条亮晶晶的裙子喝茶跳舞的时候,我……还有其他和我差不多的人,正试着把陷进泥潭的大铁块推回路上。”

克拉拉眼眶红了。她哑声说:“对不起。”

弥雅知道自己在因为兰波迁怒克拉拉。但那又怎么样。她只想与克拉拉将关系闹到最僵,借此杀死内心那团最近时不时一想到兰波就骚动起来的不知名情绪。

“你为什么要向我道歉?”弥雅冰冷地笑了笑,“你又不是有意过得比我好。你被上天眷顾,比我幸运。我还能怪你?”

克拉拉没有错。兰波也没有错。

她大概也没有错。

语毕,弥雅从克拉拉身边走过,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水喜和乱花迷人眼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