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零下七十七

病房的墙壁是冷调的灰绿色,好像山间的晨雾从窗户缝漏进来,周围都模模糊糊。

“你不该来找我的,”阿廖沙是医用帘子另一头的灰影,他的声音很虚弱,但含着笑意,“你知道的,那样对你更好。”

他多说几句就会喘不过气来,咳嗽了一阵才又道:“明知道再来找我,我就会抓着你不放,你为什么还要来?”

“你完全可以离开,忘掉他,忘掉我。”

弥雅的答案很简单:“你帮了我。我不能丢下你。”

“为什么不能?我不会怪你。毕竟我并不是真心为了你。解放你只是顺带。而且我真的帮到你了么?未必吧。”

他们大概都在说谎。

她抓紧轮椅的人造革扶手,过了良久才低声问:

“阿廖沙,告诉我,我该怎么办?你想要我怎么做?”

他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调匀呼吸,声音里又现出笑意:“你这么问我,我当然只能说,我希望你陪我到最后。”

她松了口气。

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呵斥的句子弥雅一个词都没听进去。但她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而且很可能没法再踏进这间病房。溺水般的恐惧攥住她。阿廖沙所说的最后是在这里,在医院里,还是更久远的之后?会不会到最后还是要她一个人带着懊悔原地彷徨?

“等我回来。”

在她的轮椅倒退出门外之前,阿廖沙的最后一句话传入耳中。

而后病房门在她面前阖上,像抖开一幅遮天蔽地的白色帷幕。

弥雅倏地睁开眼。

午后三点的柔和春光将车厢内染成暖色。她睡眼迷瞪,额头抵在玻璃窗上,好一会儿才认出外面的景物:鲜有车辆经过的崭新道路,没清理干净的废墟被警戒线圈起,转弯过一道桥,再往山上开就是莱辛改造营。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离开中央火车站。刚才与阿廖沙的对话是梦中对记忆的回放。

抓着头发坐直,她以余光瞥见褐色西服的一角。

纸张摩擦翻动的轻响,兰波在等她睡够期间,似乎在阅读。

又是多此一举的体贴,和早晨一样。弥雅腹诽。

被人看见睡相当然难堪。她活动着脖子和肩膀,故意没瞧兰波一眼,像在对空气发问:“我睡了多长时间?”

身旁的人心平气和地答:“没多久。”顿了顿,他又问:“睡得好么?”

她翻了个白眼,不搭腔。

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兰波重新发动引擎,弥雅这才转头催促:“可以走了。”

兰波阖上口袋开本的小书,放进仪表盘下的一个暗格里。她没看清标题。

“弥雅,回去之后,请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毕业的事。”

她撑着头往窗外瞧:“知道了。”

“你也可以试着培养一点爱好。营地有很多兴趣小组和课程。”

“啰嗦,你听上去像个七十岁的老头。”

兰波有涵养地顺着她的话调侃:“也许我内心早就是个老头了。”

弥雅差点笑出来,又觉得不对,硬生生忍住。

兰波一直很坦诚,但也擅长与人保持适度的距离。然而今天的兰波尤为平易近人。他几乎不强调自己的教官身份,只作为一个平等的人与她相处。

弥雅猜测这只是因为他们在营地外面。

米哈尔·兰波远比教官M.兰波更生动复杂。作为教官,他对她有义务有责任,但也有所保留。她见惯的终究只是他的一个侧面。在朋友、在亲人面前,他肯定会露出更多她从没见过的表情。念及此,弥雅咬住嘴唇,胸腔里毛毛的那团情绪又开始乱动。

“这周会有一批新学员入学,你说不定可以交到朋友。”兰波一边启动引擎,一边继续给她建议。

弥雅不耐烦地吸气:“我不需要你对我的人际关系指手画脚。”

“汉娜小姐告诉我,你愿意搬回宿舍,你可以先试着和新室友搞好关系。”

弥雅别开脸:“没过几天,新来的就都会知道我是怎么样一个麻烦精。现在进营地的都是想尽快毕业的乖宝宝,当然对我能避开就避开。”

“不要说得那么绝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也不会所有人都对你抱有成见。”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语声戛然而止,弥雅懊恼地闭嘴。

兰波抬眉:“像我一样?”

“没什么。”

他体贴地没追问,在驶下拱桥时减速,缓缓解释:“我不在给你布置任务。即便你没法和新室友成为朋友,也不会有任何人责怪你。但弥雅,你别把自己封闭起来。先入为主不论怎样都不值得称赞,不是么?”

“……”

“弥雅?”

“知道了。说教时间结束了没有?”

“还有最后一件事。”

车开始爬坡,折入盘山道路的阴影中。

兰波的口气分外郑重,弥雅心头一凛。

“今天名义上是去警局办理司法手续。由我来说不太合适,但还是请你和我统一口径。否则很难有下次。”

遵纪守法的好公民米哈尔·兰波先生竟然会提出这种请求。

她瞠目结舌地沉默片刻,才讷讷顺着他的话头问:“还有下次?”

兰波扫她一眼,唇边有笑意:“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弥雅偏过头,没什么起伏地说道:“我无所谓。”

营地的第一道岗哨映入眼帘,兰波把住方向盘的手指略微收紧。

“但今天还挺开心的。”冷不防地,弥雅低低道。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说。

兰波难以掩饰讶异,兴许是前方检验牌号的闪光灯作祟,他的眼睛显得比刚才更亮。

她心头无端一跳,强行抑制住往别处看的冲动,分毫不让地迎着他的视线看回去,有点恶狠狠地反问:“干嘛?”

“没什么,那就好。”他温和地笑了笑,减速停车等待放行。

通过搜检之后,兰波依旧送弥雅到汉娜居住的宿舍楼附近。

道别之前,兰波公事公办地交代之后几天的安排:“汉娜小姐会安排你的新住处,安顿下来可能需要几天,所以这周我和你还是只在周日固定的时间面谈。你可以去兴趣小组或者一些课上转一转,但我不强求。另外,《坏代码》我也会拜托汉娜小姐转交给你,请你抽时间读完。当然,如果你想见我--”

“我知道了。”弥雅打断他,转身往里走。她在楼梯口回头。兰波还在外面站着,遥遥地向她脱帽致意。

她不知为何待不下去,加快脚步跑上楼。

汉娜在房间里,正专心地盯着镜片上的什么文件,听到弥雅进门的动静,头也不抬:“你今天回来得很早。我没给你留午饭,自己去食堂。”

“我不饿。”这么说着,弥雅脸朝下卧倒在床。

汉娜嫌弃道:“换身衣服,不然弄脏被子。”

弥雅深吸一口气,撑起身挪到床沿,直接半滚半摔地躺到了地上。躺在地上让她感到平静。

汉娜没什么反应,过了半晌才问:“威尔逊的案子怎么样了?”

兰波的嘱托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弥雅答道:“没什么,正常流程。”

“哦。”

弥雅盯着天花板,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开口:“汉娜。”

对方还算有耐心,干脆摘下眼镜:“什么?”

“如果……如果我要毕业,要经过什么流程?”

汉娜讶然默了片刻,才公事公办地给出标准答案:“首先由指导教官递交书面申请,学员本人必须通过政治倾向测试,一般来说会有面试。但你的情况特殊,估计会跳过这一步。然后会根据你的意向和能力安排你到外面的学校或是工作场所适应新生活,观察期一般为期一个月,会有人在暗处评估你的表现。如果一切没有问题,你就可以拿到新身份正式毕业了。”

“原来离开这里的人不是立刻获得自由,还有观察期。”弥雅忍不住嘲弄。

汉娜耸肩:“有过不太好的先例。”

弥雅没有追问那是怎样的事例,她可以想象。

汉娜重新戴上眼镜,一边浏览镜片上快速滚动的文件,一边说道:“你终于改变主意打算毕业了?”

“没有,只是随口一问。”

汉娜懒得和她争辩,转而说:“明天你就搬去新宿舍,没问题吧?”

“嗯,你也终于可以甩脱我这个包袱了。”

“要和新室友好好相处。”这话从汉娜嘴里说出来就更像是反讽。

弥雅嗤笑:“我会努力的。”

“她是兰波负责的新学员。也许你们会有不少共同话题。”

弥雅猛地坐起:“兰波负责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教员人手永远不够,他来这里也有半个月了,过了试用期当然要让他多分担几个人。我现在就在检查他们的档案。”汉娜说着狐疑地眯起眼睛,“你……”

弥雅不喜欢对方的眼神。她懒洋洋地躺回地面,冷淡地说:“有了别人可以管,他之后没那么多空闲来烦我了。那是好事。”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胃凶狠地揪了一下。

从早晨到现在只吃过一个冰淇淋,可能她终于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