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雅在接待室端坐,面对空置的另一把黑色折叠椅。
她今天到得特别早,以至于学员中心前台的教官都惊讶地多看她一眼。
等待兰波到来的时间里,弥雅的心情与囚徒在判决宣布的早晨去教堂祈祷相似--虽然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礼拜,遑论接受圣餐。
她回忆起昨日在天台上那番自白的后续。
除了对斯坦突然产生杀意的经由,弥雅还简单解释了其余的疑点:
斯坦因为腿上的旧伤一直吃止痛药,血液里查出高剂量的药物也不稀奇。调查报告上的死因是合情合理的推论。那栋半山腰的办公楼因为资金问题没有完成改造,走廊里没有摄像头,因此调查人员无法将嫌疑人锁定到她身上。完成复仇之后,她和阿廖沙一起怀着必死的决心服了过量的药物。讽刺的是,他们都被精良的医疗技术留在了这个世间。
期间兰波保持着倾听的姿态,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湛蓝双眸略微失焦。
弥雅以为他的反应会更激烈。毕竟他曾经为她落泪。可能她描绘出的事件面貌冲击力巨大,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为了试探,弥雅突然往旁边挪了半个身位,兰波的视线没有立刻跟上。
好几秒之后,他才一震,戴上帽子掩饰刚才的失态。
他果然在冲着她此前站立的方位走神,不知道失魂落魄地想着什么。
弥雅便主动打破沉默,甚至还朝他走近一小步。她将双手交叠藏在身后,口气轻快:“会不会坐牢,我不在乎。它没有保护我,我只能自己动手。我恨这个世界的新秩序,只有一点也好,我想要破坏它。”
兰波差点因为她的这几句话绷不住表情。但也只是差点。
“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所以之前一直保持沉默,但既然有毁掉这个地方的机会,我不介意当炮弹。”
青年像是明白了什么,脸色十分难看。
弥雅轻柔地笑:“对,如果是你,兰波教官,你一定能做出公正合理的选择。你大概会同情我,但你不会否认我犯下的罪。”
兰波的眸中有幽火一跳,他想反驳。
弥雅抢先封住自己话语中的漏洞:“即便不是所有的教官都是斯坦,但也许其它地方的某座改造营里有另一个我。如果这件事闹大,就算不能废除改造营,肯定会有什么改变。那样的话,其它的我也许还能得救。可能还来得及。”
“弥雅,你也来得及。”
“听了我刚才的话,你真的那么认为?”
没有给兰波继续辩驳的机会,她以陈述事实的口气坦诚:“我相信你会检举我。”
他们之间终于用上了“相信”这个词眼。但弥雅知道这并不是兰波想要的方式。
她其实也不怎么清楚自己的相信和一厢情愿有什么差别。她将自己渴求的理想形态强加到兰波身上,故意剥除他温柔仁慈的那部分,只朝公正无情的侧面看。反正谁到最后都只能看见想看见的东西。
兰波将帽檐向下遮住眉眼,话语中有痛意:“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高尚。”
“但你是我遇见过的人里品格最高尚的那一个,”弥雅说着莞尔一笑,“我不怎么夸人。我是真的这么想。”
她挨到兰波身前,小心翼翼地伸长了手将他的军帽往上推,直至与他四目相对。
第一次,弥雅清楚看见了对方瞳仁里映出的自己。小小的、在微笑的一个影子,被环绕在蓝色虹膜的海潮中央。她不感到自己肮脏,也不害怕,甚至莫名有点遗憾自己只能在这个位置停驻数秒。
而后,她向后退到礼貌的社交距离外,诚恳宣告:“我想要成为炮弹。兰波教官,我希望你当扣下扳机的那个人。”
一阵风吹开蔽障,金色日光瀑布从云朵的崖口倾泻,切割地面的光与暗。
兰波背光站着,在弥雅的角度看来身披灿烂辉煌的光冕。他哑声说:“这是一个非常残忍的请求。”
“我知道。但你无法拒绝。”她转身往出口走,在门边停住,没有回头,“请你不要让我失望。”
这样无论对她还是对阿廖沙都应当是最好的结局。
弥雅几乎没有考虑过兰波选择遮掩的可能性。
熟悉的脚步声靠近,在门外停下。比往常要漫长的间隔之后,三声叩门。
弥雅坐直身体,头一回对兰波的敲门声作应答:“在。”
洁白的门滑开,兰波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摘下帽子,到弥雅对侧落座。
她立刻注意到他因为休息不足显得惨白的脸色和眼下淡淡的青灰。
“昨晚休息得还好吗?”他与她目光相碰,微微一笑,没有试图掩饰自己的疲惫。
弥雅彻夜未眠。但她没有回答,直接跳向她唯一关心的正题:“所以--”
兰波一抬手:“之前那本书,你看完了吗?”
弥雅怔然不语。那本《坏代码》被她扔在了天台门边。兰波不该不知道。
看起来他并不想在接待室里继续昨天的话题。
“没有。”
兰波颔首,没有再抛出新话题。这颇为反常。
烦躁的细火苗开始燃烧,弥雅在椅子上不耐地调换坐姿。不管不顾地直接发问的冲动涌现又被强行压下。那不明智。改造营管理高层肯定清楚斯坦死亡内情,如果发现她想通过威尔逊案和兰波将事情捅出去,不知道会招来什么样的应对措施。
就在这时,兰波衣袋中有什么嗡嗡震动。他掏出便携终端看了一眼,整个人立刻松弛许多,像是等到了煎熬已久盼望的消息。
弥雅狐疑地盯住他。
对方起身的动作与话语同等突兀:“弥雅,我们要到外面走一趟。你先回汉娜小姐那里换一身衣服。”
“外面?”
“谢尔更警官那里有些手续要办。我已经拿到外出许可。”
弥雅心头一跳,随即翘起唇角。
兰波没有让她失望。既然是目的地是警局,那么当然是去录她的口供。
她噙着淡淡的微笑起身,跟着兰波走出接待室。
周日上午学员都在和教官面谈,营地分外安静。
“三十分钟后在这里碰面,可以吗?”
弥雅垂头看向身上的制服:“不需要那么久。”
兰波闻言弯了弯眼角,没多说什么,转身向另一栋教员宿舍楼走去。
汉娜不在房间里,但上次借给弥雅的那条绿色连衣裙不难找。弥雅随意套上,对着穿衣镜抓了两下乱蓬蓬的发丝,想了想,走进浴室认真梳顺。
她不清楚司法流程,自首之后也许她就不会再回到莱辛改造营。但她并没有产生任何伤感的情绪。离开福利院后她至今为止的人生就是不断的中转,从一个中队到另一个,一条战线到另一条。
还没来得及和阿廖沙道别。这个念头一闪而逝。但不需要她多解释,他也肯定明白她的意图。就和那天她立刻知道阿廖沙想干什么一样。
而且他们本来就很少道别,也不约定时间,却总会在各色各样的地方相遇。从一开始他们就更像恰好同路的旅客,比陌路人多说几句话,到了该分别的岔路口还是会分别。
弥雅迈出教员宿舍楼,兰波已经换了一套褐色的西服等她。
她回头看门厅墙上的时钟。分针才走过四分之一个圆。
经过岗哨检查,登上代步工具,驶下山路向城中进发。一路上两人都保持沉默。
也许是略微心安,夜间迟迟不至的睡意突然来袭,弥雅迷迷糊糊地半阖上眼,额角碰到车窗,触感冰冷,她立刻清醒过来,窘迫地坐直。
“还有半小时车程。你可以小睡一下。”兰波注视着前挡风玻璃外的路况温言道。
放在以前,弥雅早就言辞激烈地拒绝。但今天不一样。她默然地整个人往窗户一侧卷,揪着身前的安全带,闭上了眼睛。
昏睡的时间仿佛只有数秒。
弥雅倏地睁开眼,发现车辆已经停在城中的路边。她记得周围的街景,斜前方就是首都警察总局的石台阶。
不知道兰波已经停车等了多久。
她有点恼火地瞪他:“为什么不叫醒我?”
兰波好风度地答道:“反正不赶时间。”
弥雅翻了个白眼,解开安全带,伸手要打开车门。
“请你在车里等一会儿,”停顿片刻,他补充说,“不要跑开。”
“我不会的。”
兰波没有锁车门。
弥雅手肘撑在窗沿,视线追着他汇入周日人行道上的人流,他的背影高大笔挺,走在人群里也十分好认。一级级登上警局台阶后,他消失在玻璃门后。
百无聊赖地呼了口气,弥雅打量起车内的陈设。
这是上次同一辆私人标识车,也不知道是不是兰波的私人所有物。弥雅不太懂民间代步车的种类,只看得出来车龄很短。后排地面和座椅缝隙都干干净净,挡风玻璃前的空间没有放东西,驾驶座前的储物格子里只有两瓶纯净水,无从判断使用者的喜好和作风习惯。
收回视线,弥雅转而打量过路的行人。她没有试图模仿兰波分析他们,只是漫无目的地看着。
天气转暖,女士们的着装变得更为轻薄。战争结束才一年多,色彩鲜艳的衣服还很少见,大多数人穿的不是黑灰棕就是藏蓝,总之是有分量的深色。服装式样也大都简朴,和五年前没太大的差别。但偶尔也有那么一两个打扮得时髦的男女陡然冒出来,将周围人衬得像是褪色旧照片里呆板的背景。
弥雅看向大街对面的商店,橱窗后闪烁的屏幕上滚动着广告,刚才那几个衣着光鲜的人像是从海报里走出来的。对弥雅来说,那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再望向警局门口,兰波已经再度出现。卡塔丽娜·谢尔更警官陪伴他走到门口。两个人交谈了几句,兰波戴上帽子,谢尔更则转身走回警局内。
弥雅困惑地眯起眼。这场景更像两人在道别。
兰波拉开门坐上驾驶座,车门落锁。
弥雅全身绷紧:“你什么意思?”
对方操作着面板启动引擎,过了片刻才看向她,很平和地说道:“谢尔更警官那里有几个例行的原告法律方面的流程要走,手续可以由我代办,不需要你出面。”
“你--”弥雅用力按了两下车门按钮,上锁的标识无辜地闪烁,像在眨眼嘲讽她的轻信。叫喊在出口前被囫囵吞下肚,她深呼吸,口气冰冷:“我以为我是来自首的。”
兰波眉头都没动一下:“我没有这么说过。”
弥雅的思绪停摆了几秒。
她没想到兰波会用误导的小手段骗她配合地离开营地。
“那么你想干什么?”这么说着,她以余光打量车窗,开始思考砸碎玻璃跳车的可能性。但是手头没有硬物,赤手空拳有点困难。
他像是看穿了她的企图,恳切地垂头:“我道歉。但我认为有必要把你带到外面来。我和你的谈话还没结束。”
弥雅咬牙:“那现在说清楚,就在这里。”
“今天早晨,检方驳回了威尔逊的交涉提案。他的案子会在首都法院进入正常审理流程。”
她难以置信,抱臂打了个寒颤:“为什么……”
“威尔逊的案子不会升级,但就在近期,改造营内部--尤其莱辛,会整顿调换管理层,也会商讨改变对学员的教育方针。”这话一出,弥雅看上去随时会暴怒跳起来,兰波苦笑,投降似地举起双手,“这不是我的决定。”
“检察官为什么要拒绝?”弥雅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你--做了什么多余的事?”
兰波沉默片刻,平静地重申:“压下威尔逊的案子是高层的意思,与我无关。”
“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正因为有想要采信威尔逊的声音,兰波才会急匆匆地来向她求证。而短短一天内风向再次转变,弥雅无法不怀疑兰波在其中扮演了什么重要的角色。
兰波露出温和而无奈的微笑,依旧没有松口:“我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弥雅气得发抖,但又感到疑惑。为什么兰波要将她的自供压下去?她不觉得他有包庇她的理由。更荒谬的是,被欺骗的愤怒中竟然混杂了一丝被背叛的滋味。她果然不该相信他。
手指紧握成拳,她毫不退让地瞪视着他。
但兰波在这件事上异常坚持,没有和以往一样退让。
两人之间就此陷入僵局。
数声尖利的喇叭声。
兰波朝后视镜里看了眼。另一辆想要停靠路边的车催促他们让位。
“我提议换个地方继续谈。可以吗?”
弥雅嗤笑:“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兰波调转方向盘汇入车流。弥雅没有系安全带,急促的警告声催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恨恨让插销归位,警告电子音消停,弥雅别过脸看向窗外。
这次走的和上次不是一条路。不知道兰波要带她去哪。
她以为要这么维持一路令人窒息的沉默,但兰波冷不防出声:
“检方昨天下午的确联系过我一次。”
那不像求和的语气。
弥雅一动不动。
“他们已经大致听过威尔逊方面提供的信息,威尔逊说得很模糊,他毕竟也有自保的考量。对于斯坦死亡的内情他说的大多数是揣测,没有新的证人很难采信。具体内容我有保密义务,不能向你透露。”
弥雅唇线向下扭。新的证人。
“检方询问的是我作为你现任指导教官的看法,威尔逊是否可信,我是否听你说过与斯坦有关的事。这两个问题我都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但坦白说,那也是走个流程。”
“你可以不乖乖走流程。”
“我的观点无足轻重。”
她不搭理他了。
车在路口等红灯。弥雅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
“但是,即便我真的能对案件走向有什么影响,我--”兰波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无措地敲了两下,“我大约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哂然垂眸:“故意隐瞒当然是错误的。但我只能那么做。”
弥雅没反应过来。
仪表盘轻轻地计数挂挡的节拍,滴答滴答,一整节的时间在愕然中流逝。弥雅逐渐认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在刚才,如果不是幻觉,兰波承认了他隐瞒从她那里得知的事实,有意包庇她?
她僵硬地转身,嘴唇翕动,没发出声音。
信号灯跳动转绿,兰波在与她视线相触前正视前方,踩下油门。
新通车的快速道路高高盘踞于地面上方,他们从下方穿过。
立交桥的阴影短暂笼罩了兰波的面庞。
他的口气还是很平和,甚至可以说过于平静:“我相信你昨天没有对我撒谎,但是没有撒谎不代表你说出了全部的事实。”
弥雅呼吸乱了一拍。
前车尾灯的红光在他眼睛深处轻颤摇曳。
在驶离桥下的暗区之前,兰波以镇定又确凿无疑的口吻告诉她:
“弥雅,杀死斯坦的人并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