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零下七十八

久久没等来兰波的回答,弥雅也不着急,慢悠悠地沿着天台外围踱步。

绕了两周半,她走回兰波身边,踩上水泥堆砌起的围栏边缘,勾住铁丝网格,体重往前压,仿佛要从孔洞中钻出去,越过安全护栏翻下去,越过营地,投奔被密云遮蔽的地平线。

这么做的时候,金属网总会发出不安的嗡嗡声,弥雅每次都会想,今天会不会有哪节铁丝松脱,带得整张网和她一起失去平衡坠落。但也许今天不是个合适发生意外的日子,她还没等到兰波对她的宣判。

兰波突然拉住她的手腕,像真的害怕她会掉下去。

他的手比她想象得冷。

弥雅侧首看向他:“考虑好了么?”

她轻盈地跳回地面,笑眯眯地补充:“你该不会想说,就好像你原谅了杀死你妹妹的凶手们那样,我本应该原谅他吧?”

兰波被她的话刺痛,不禁更用力地抓住弥雅。她看了他许久,才没什么起伏地说道:“痛。”

他一个激灵,颓然松开她。嘴唇无声翕动数次无果之后,他才终于暗哑道:“为什么要向我坦白?”

“不是你先问我的么?”

“我肯定不是第一个问你事件真相的人。”

她冷漠地耸肩:“话是这么说。不过调查的警官先生和女士们也没认真盘问我。他们的鼻子可灵光了,一嗅到气味就知道该怎么糊弄过去不把事情闹大。而且我在医院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十天过去,事件有个说得过去的定论就行,再挖下去只会有更多不光彩的东西抖出来。就算知道我身上有问题,他们也装作没看见。”

“那天究竟--”兰波的问句戛然而止。

“没什么好顾虑的,我可以从头详细说,”她笑了笑,那表情兼具无畏的尖刻与认命的凄婉,“只是你确定你想听?”

兰波僵硬地深呼吸数次。再次看向她的时候,他已经将内心的动摇收敛得很好。“我还有一些疑问。请你告诉我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顿了顿,他纠正自己:“还有在那之前你和斯坦之间都发生了什么。如果可以,请你都告诉我。没有你的许可,我不会将今天你告诉我的事转告任何人。包括司法机关。”

兰波一本正经的承诺让弥雅加深笑弧:“你把我的事说给全世界听也没关系。”

她都因为自己的这句话有些惊讶,不禁停下来想了想为什么。

一直以来,弥雅惯于将真实的想法和感受掩藏起来。她感到自己的内心就像一座废弃的墓地,布满坟茔,但时间久了,连埋葬在其中的究竟是什么她都忘记。剩下的只有隐藏的本能。

出院之后,有好几个签过保密协议地心理咨询师来找过弥雅。他们来自民间志愿组织,与改造营没有直接的关系,也许确实没有什么图谋,只是想帮助一个有自残倾向的小姑娘。但弥雅对他们还是保持倔强的沉默。

她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今天面对兰波,她不仅不再害怕被他视作罪人,甚至愿意倾吐某些从未见光的事实。

可能因为在兰波的自白之后,她知道兰波会同情她,但那同情也是有限度的,与批判公正地对半分割。他既然可以理性又残忍地肢解自己的仇恨,没道理不能够同样宽容又无慈悲地对待她。

弥雅骤然醒悟:原来她一直渴望的是被宣判,但同时保留身为一个人的尊严。

她抬起头往上看。风力增强,游动的灰白云层像结伴的鲸鱼,像满帆的船队,像严冬的浮冰盖,但只要想要看见,她也可以从中辨识出许多人的轮廓。

弥雅眯起眼。

左上方的一团云像一个男人的侧身像,刻在老硬币背面的那种,可以是万众欢呼下登上最高位的帝国首领,在他的呼喝下,原本松散独自为政的联邦各部被征服、被冠上一个个新名字,叛乱,镇压,内战,在弥雅出生前就开始的战火就此点燃。

“斯坦是我的第三个教官。前两个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人,但我太没干劲,想得太多,问了太多问题,他们就把我当成了不知悔改的少年军残余,”弥雅拢住飞到眼前的乱发,“也许那就是我犯的第一个、也是最严重的错误。”

“他们让我们洗心革面,改过自新,很多人做到了。如果装装样子,我大概也能诚恳悔过,好好毕业。但我没有。”她向兰波微笑了一下,“我不相信对我很好的老师和指导员都是无恶不作的混蛋。如果帝国是邪恶的化身,那么在我面前死掉的人都是为了什么死的?我为什么被生下来?又是为了什么活到现在?”

“而且,大概你们也没意识到,但是这里教的那一套有些时候听起来和我从小听腻的那一套非常像,只不过换了几个概念。谁知道这里逼着我们相信的东西会不会又是一场骗局?”

“前两位教官很不喜欢我的这些问题。所以我也不喜欢他们。”

“于是斯坦成了我的新指导教官。”

那团侧身像似的云朵又成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坦的形状。

第一次见他时弥雅眼前也是一张侧脸。背景不是接待室的雪白墙壁,是更随意令人放松的教员办公室,已经入冬,室内有暖气,窗户上蒙着水汽。斯坦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头来。

他的面貌其实颇为英俊,但腿疾和眉间隐约的愁苦都令他显老。他原本有志于教职,最后在一家印刷厂当文员。印刷厂当然在战争最后几年倒闭损毁了。坏掉的腿也是轰炸的馈赠,那种情况下他算轻伤。不知道他怎么在战后辗转到了改造营当教官。所有照片上,他都一副抑制着皱眉冲动的古怪表情,如同在挖苦画面外的看客。

弥雅将目光从天幕上收回。

兰波神情严肃得让她有点想笑。

她便冷不防岔开话题:“你知道吗?他姓斯坦,而斯坦尼斯拉夫的昵称也是斯坦。所以我叫他斯坦的时候,两边的意思都有。”

兰波的唇线绷得更紧。

“一开始他对我很好。他会认真听我说话,回答我的问题,”弥雅脸上淡淡的微笑突然消失了,“他还教我读书,怎么鉴赏诗歌,怎么掂量一本书的好坏。他好像什么都读过,也什么都教我,只禁止我再去碰帝国时代作家们的作品。我没有特别讨厌他,还算配合,也想过是不是就那样毕业算了。”

“斯坦是南方人,父母很早就死了,姐姐是他唯一的亲人,她教他读书写字,就和后来斯坦教我一样。在家乡并入帝国的时候,他的姐姐被帝国军强|暴。发现怀孕之后,她自杀了。”

“他将姐姐留给他的一切教给我,”弥雅停住很久,眼神和声音一起变得空虚,“也许他想要的就是把我雕刻成她的样子,然后再把我砸碎。就像她被摧毁一样。养育我的一切对斯坦的姐姐施暴,他就以这种方式报复回去。”

兰波没有打断她。但他的呼吸声变得急促。

弥雅背过身去。她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只能将许多事省略。

对兰波开口前她以为自己准备好了,已经可以事无巨细地说出来,不会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但那些已经快要出口的细节就那么卡在喉管深处,吐不出来,扎得生疼。她听见自己呼气的声音。吸气,吐气,吸气,但感觉根本没有空气吸进来,缺氧一般,头晕目眩,被铁丝网整齐分割的天空摇摇晃晃。

“弥雅,不用再说了。”兰波的声音来到她身后半步的地方。

“不,我要说!”

闭上眼,弥雅就回到某个下雨天。外面不见人影,她浑浑噩噩地走,鞋子里也浸透雨水,每一步都会踩出叫人牙酸的尖利声音。她不知道要去哪,也无处可去。下意识地,她走到了营地仓库附近。然后,她开始一个个门地试,拧转门把,用肩膀推搡。走进能打开的第一扇门,在那后面死掉,她做这个打算。

但她成功打开的第一扇门后已经有人。

那是弥雅第二次碰见阿廖沙。距离上一次已经有半个月。

少年看到她愣了一下,立刻从叠高的旧桌子上跳下来。他落地的姿态像猫科动物,没有发出什么声音。走到弥雅面前,阿廖沙什么都没问,张开双臂。

那一刻弥雅注意到他也浑身湿哒哒地向下滴水。他们各有在暴雨里巡游的理由。

弥雅可以推开他,可以转身去找下一个门。但她没有。

阿廖沙抱住她,任由她在他怀里无声恸哭。

除此以外,他什么都没有做。

在那个时刻,弥雅非常久违地,甚至可以说是首次感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阿廖沙虽然是异性,但她不害怕他。她不知道阿廖沙身上发生过什么,但本能地感到能与他互相理解。她依然记得湿透的衣服下彼此仿佛要烧起来的体温。那是他们的恨意唯一被许可的表达方式。

假如你恨一个人,恨到感觉快疯了,但没法反抗,其他人都站在那个人那边,不会有人帮你,没人会相信你的话,甚至连死都很难,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缩在桌子下,她这么问。

阿廖沙侧眸看过来。狭小空间被阴影覆盖,她只知道他在看她,却无法辨识他是什么表情。

很简单。他说。我知道怎么做,我教你。恨到了极限的时候,就只能去爱了。

爱?

对,那样什么都不会改变。阿廖沙绝望地低笑。但是那样能活下去。就像主爱背叛他的世人,去爱就不会感到痛苦,什么都可以接受。

这和自我欺骗有什么区别?

没有。但本来爱和自我欺骗就没有区别。

我讨厌那样,我做不到。

我教你。

你能教会我?

我以这种方式爱过一个人,后来那个人死了,复仇就成了我活下去的意义。

这样活着比死了好么?

我不知道。阿廖沙轻声答。但死了就是输给他们了。

那是弥雅和阿廖沙之间为数不多完全坦诚的时刻。之后他没有再谈及那个他以爱的方式恨着的人。弥雅当然没有问。

睁开眼,弥雅落回春日午后的天台。

视线下落,她看到兰波只歪斜了一点点的影子。她对着这很难分辨出形貌的影子说道:“我活了下来,也没有完全疯掉。”

斯坦教官,您是喜欢我的对吗?当然。斯坦教官,我可能爱您。我知道。没有您我活不下去。那我死了你岂不是要给我陪葬。

她缓慢地转过身面对兰波。

他没有试图继续靠近她,也没有打断她将故事讲到最后。为此弥雅向他一点头,是赞美也带嘲弄。不管什么场合,对象是谁,兰波总能拿捏恰到好处的距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记得具体的日期了,他对我的态度又变了。他好像终于开始把我当一个人看。”

那天斯坦和威尔逊见过面回来,两人大约有过口角,斯坦情绪恶劣。弥雅给他泡的咖啡放了糖,他为此发火。

深褐色的液体在地摊上流淌,杯子碎片像污浊海洋里的岛屿。

弥雅低着头看,走了一会儿神才发现她又在想能不能用碎片割开皮肤。不能这样,不用这样。一杯咖啡,几句训斥而已。

抬起头,她惊讶地发觉斯坦的眼睛里竟然有歉疚。

错愕后是恶寒。

“他知道对我做的事是错的,但他不愿意放我走。突然间我意识到,他的内心在因为我而挣扎。他可能有一点爱我。或者说,他是这么认为的。”

弥雅活动了一下右手五指。她不费丝毫力气就想起烟灰缸掂在手里的分量。那只烟灰缸是改造营统一发的东西,装饰性超出实用性,大得离谱,用的石材也沉。

因为那时弥雅震惊的沉默,斯坦有些尴尬。他可能也发现有什么应该藏起来的东西已经泄露。他提出自己重新泡咖啡,也给弥雅一杯,加足够的砂糖。他后背朝向她,站在杂物架前,等待咖啡泡好。更早以前,斯坦与她维持表面的和气,却从不会背对她。但此一时彼一时。

弥雅向斯坦走过去,赤脚踩在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我感到恶心。我没法继续欺骗自己,把恨意伪装成驯服的爱。于是--”弥雅看着兰波的眼睛,快速地笑了一下。

她走到斯坦身后,握重物的手抬起来。

您还是先一个人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