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零下七十八

弥雅立刻紧闭上眼,佯装早已入睡。

阿廖沙费心隐藏起来的事还是视而不见为好。

如果他不介意她知道,她早就知道了。

她猜想罗莎琳是阿廖沙偶尔在她身上错认的那个人的名字,是阿廖沙噩梦的源头,抑或是他只能在梦中匆匆一瞥的光明。想到后一种可能,弥雅感到身体深处有什么抽动了一下,酸胀而苦涩的波动瞬息即逝。无聊的占有欲。她向内蜷缩起来,头顶碰到了阿廖沙的下巴。他下意识将她往怀里带。

日头逐渐升高,即便在树荫的遮蔽之下,少年的体温也显得分外炽热。

弥雅被这么抱着其实不太舒服,但硬生生忍住没动。可惜的是最后的一丝睡意也就此消失殆尽,她纷杂思绪的触角焦躁地四处伸展,根本停不下来。

这不太对劲。

和阿廖沙在一起的时光本该平静无波,偶尔泛起愉快的涟漪。

对方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梦中泄露的一个名字也不应该让弥雅动摇到心烦气躁。能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两人分别的这不长不短的一个多月里,是她身上有缺口被撬动,发生改变。

而弥雅生活中出现的最大变数就是兰波。

都是他的错。又是他的错。

这念头令弥雅的呼吸加快。兰波的那番自白又在耳畔响起。她不知道揪住胸口的这股情绪究竟是什么。愧疚,厌恶,艳羡,同情,恐惧,好奇心,弥雅不知道该用哪个词汇来描绘才最贴切,也许每一种都有一点。

正如初次见面时所承诺的,兰波已经为她掀起了遮住她眼睛的沉重帷幕的一角。只是向外面的世界慌张地看了一眼,她的小世界便开始溃塌,严格遵守的秩序变得可笑。

不知道阿廖沙是否察觉了她身上难以名状的异动。

弥雅打了个寒颤。

她可以不再紧抓着少年军的过去,但她不能丢下阿廖沙。唯有阿廖沙,她不可以舍弃。

“唔……”

就在这时,阿廖沙长吐一口气,逐渐醒转。

“什么时间了?”

弥雅揉着眼睛就势向后挪开,转头张望:“还没到午饭时间,但快了,你听。”

结束户外活动的学员正嬉笑着往食堂走,他们的交谈声从小树林的另一头遥遥传来。

“我们也去吧。”阿廖沙自然而然地提议。

他理所当然的口气令弥雅一怔。

阿廖沙看她一眼,了然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不怎么在饭点去食堂?”

弥雅垂眸:“我不想听见有人提他的事。”

阿廖沙刮了一记她的面颊:“他们肯定已经不太记得了。”

她笑了笑,没应答。

只要弥雅和阿廖沙一起出现在众人视野里,就会成为关注焦点。

弥雅早就习惯其他学员观赏野生动物一般的视线。但如果有人挑衅,她就会奉还,谩骂就以更粗俗的话语堵回去,动手的就打得周围人都不敢再对她动手。现在改造营学员大都来自普通战队,只要动作够快,挑选的部位够刁钻,即便是体格占优势的男孩也未必能挡得住弥雅的攻击。

此前她没少在食堂和□□脚相向,进而被送进禁闭室。

如果知道她在短短三天内又闹事被关禁闭,不知道兰波会是什么表情。这念头令弥雅愉快地弯唇。

“你在想什么?”阿廖沙捉住她的手扣紧。

“今天可以久违地闹个痛快。”

闻言,阿廖沙狡黠地勾唇,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

他很少直接加入弥雅挑起的乱斗,但擅长利用手边的任何东西搅混水。桌椅,餐具,书本,电线,水管……甚至还有窗户和食堂大门,如果把阿廖沙在斗殴中造就的公物损害列一张清单,定然极为可观。

两人走出几步,弥雅忽然止步,回头看向被遗落在草丛中的那本《坏代码》。

阿廖沙扫她一眼,没辙地垮下肩膀,弯腰替她捡起:“你不怎么爱惜这本。”

“丢了其实也无所谓。”这么说着,弥雅还是接过,将精装本随便抵在额际遮挡阳光,“走吧。”

才转出树林,弥雅就撞见此刻最不想见的人,浑身僵硬。

兰波。

他是如此适合站在阳光下,金棕色的发丝和制服金属肩章都仿佛在发光。

弥雅感觉刺目,第一反应便想转身逃走。

不能逃。

她调整呼吸,目不斜视地拉着阿廖沙从兰波身侧经过。

“弥雅。”

身后传来熟悉的令她心烦的足音。

“今天不是周日。我没理由搭理你。”弥雅没回头。她的声音比意想中还要尖利,带表演性质,观众是她自己和阿廖沙。她得证明她不怕兰波。和相遇的第一天没有什么区别。她依旧对他充满憎恶和不屑,欠缺多说一句话的耐心。

“抱歉,但我有重要的事和你商量。能不能借我一点时间?”

“什么事?换教官?”

兰波克制地唤:“弥雅。”

她便嚯地驻足转身,冷淡道:“那你就在这说。”

兰波的视线在阿廖沙脸上停顿了数秒。

黑发少年微微笑着,一脸无辜地问:“是什么我不能听到的事么,教官先生?”

“不,”兰波抬手扶了一下帽檐,“你也在场更好。我有想向你确认的事。”

阿廖沙闻言眯起眼睛:“和我也有关的事?”

“刚才我收到消息,拘押中的威尔逊--”兰波不自然地停顿半拍,“威尔逊教官向检方提出,他愿意提供关于改造营内部丑闻的关键线索并出庭作证。作为交换,他想要获得减刑。”

弥雅和阿廖沙交换了一个眼神。她抽手,几不可见地摇头,示意由她来应付。

“丑闻?这种东西这里多得是。”弥雅说着耸肩。她原本还想嗤笑,但笑声在她与兰波对视的瞬间如烛火被骤然掐灭。又是那种洞察一切后依旧克制悲悯的目光。

弥雅立刻明白,兰波勘破了她高涨的敌意有一大半是虚张声势。

但他没有戳穿,当然也没有不耐或是发怒,只是平和地等待她收心听他说下一句。

她紧绷唇线,视线向下压,盯着兰波制服外套的第四颗金属扣:“你说。”

“他不愿意多透露具体细节,但他所说的内幕与你的前一任指导教官,斯坦尼斯拉夫·斯坦有关。”

“威尔逊一直不肯相信斯坦教官是自杀死的,”弥雅反应很快,唇角上翘,“让我猜猜他在暗示什么。斯坦教官当时负责的学员之一,也就是我,才是该死的杀人凶手?”

兰波蹙眉,但没有否认。

弥雅忽然放松下来。她拍了拍阿廖沙的手臂:“你先去吃饭。这事和你无关。”

黑发少年反抓住她,狐疑地盯着兰波:“你有没有调查许可?”

“还不确定检方是否会要求警方重新开始调查,我只是想向你们确认一些事,”兰波竭力表达善意,强调说,“以个人身份。”

阿廖沙哼了一声:“我不觉得你有什么可以问我或者弥雅的。”

心念电转,弥雅已经想好了应对方式。

“也就是说,你又在玩侦探游戏?”她向兰波粲然一笑,仿佛这是他们之间的什么特殊暗语。

兰波一怔忡。哪怕是虚假的,这也是她头回对他露出这样不含明显恶意或挑逗的笑容。她真的笑起来时和平时判若两人。

阿廖沙拉住她的手愈发用力。

弥雅就好像没有察觉,口气明快地继续说道:“兰波教官,既然你没有正式的调查令,你想盘问我,我也没办法。但你不是阿廖沙的指导教官,他可没义务陪着你胡闹。”

主动向前半步,她朝他扬起脸,笑笑地说:“而且为了防止当面配合串供,怎么想也该分开问我和阿廖沙。”

兰波显然不喜欢她的说法,拧起眉毛,语调依旧温和:“弥雅,我不打算盘问你,我没有那么做的权力。我只是想事先私下确认一些事实。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坚持。”

“我愿意说,也没有需要刻意隐藏的秘密,”弥雅背转身面向阿廖沙,“兰波教官是个好人,他不会拿我怎么样。你去吃饭吧。”

仗着兰波看不见,她做了个口型:交给我。

阿廖沙没有立刻答应。他盯着弥雅,又看向兰波,敌意的尖刺逐渐攀上他的眉眼。但他没有坚持与弥雅同行,只是笑了笑:“最好真的是这样。”

“就由我来回答你的提问,没问题吧,兰波教官?”

“当然。”

“之后见,弥雅。”懒洋洋地走出两步,阿廖沙突然回身将弥雅拉过去,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而后从睫毛下斜睨兰波。这是个兼具示威和盖戳意味的吻。

以只有彼此听得到的音量,他快速低语:“不要对他撒谎。我不喜欢他的眼神。”

弥雅食指一挑,挠了挠少年的下巴:“嗯。”

她知道。她也不喜欢。

阿廖沙领会她未出口的应答,看上去略微心安,但也只有一点。有生人在场时,他无法驱散满身的戒备与狐疑。然而对弥雅,他向来还算好说话。虽然依旧不太情愿,阿廖沙最后还是几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弥雅转向兰波,刚才眼角眉梢的笑意都不见踪迹。

“到哪里去?接待室?”她不耐地将睡进衣领的头发朝后一撩。

“今天不去接待室,”兰波又正了正帽檐,难得用上含混不清的说法,“那里不合适。”

弥雅讶然打量兰波片刻,嘲弄地直接问:“你担心被监听?”

兰波没有应答。他很少倚仗改造营上层权威,但也不会主动吐出可能会引来麻烦的抱怨或是批评。

“我知道一个谈话的好地方。”

兰波点了点头。

弥雅便带路走在前面。她能感觉到兰波在注视她的背影。他大概不太明白为什么她在这件事上如此配合,因此疑窦更深。但这正是弥雅想要的。与其由兰波自己去查,不如她自己给出一个能令他令她自己都满意的故事版本。

抵达目的地前,她冷不防想到:兰波今天难得没有问她有没有吃饭。

中午放课的铃声响起,太阳却遮遮掩掩地躲到厚云后。莱辛改造营处在半山腰,不在日照下气温就会立刻下降。

弥雅推开生锈的铁门,迎面扑来的风带着凉意。她回头拢住乱发,满意地看到兰波的表情有些僵硬。

这地方对兰波而言也不陌生。

门后是她与威尔逊不愉快再会发生的那个天台。

随风微微摇晃的铁丝网映入眼帘,弥雅的胃里剧烈地翻涌。她还记得撞上这里的地面是怎样的痛感。她想呕吐。空气中宛如突然挂满液滴,随时要开始下雨。但这舞台布景是必要的。她和兰波只能在这里谈。

对仿佛要从皮肤下炸开的生理性抵触佯作不觉,弥雅率先踏出一步,背着手转了个圈,裙摆轻盈地扬起,抖落她心头残存的惊惧。她微微一笑,看着依旧伫立在门边不动的兰波:“既然和威尔逊教官有关,那么当然要到这里来。”

顿了顿,她微微歪头,以几近天真无邪的轻快口吻问道:“所以,我该从哪里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