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中午,营地朝气蓬勃的喧闹声从树荫后的远方传来。周六是一周正式授课的最后一天,加上天气逐日变暖,鸟叫和虫鸣愈发用力,空气中弥漫着散漫和躁动。
弥雅躺在树荫下,任由思绪放空。
这是没有兰波打扰的第一天。
一开始她竟然不太习惯,时刻都提防着身后和余光瞥见的角落,生怕兰波高大的身影又会从哪里冒出来。逐渐地,她调整心态,逐渐找回兰波出现前的节奏。只要不被多事的教官撞见,今天也会是在外随便厮混过去的悠闲一日。但在脑海深处,一根弦始终不安地绷着:
周日,也就是明天的面谈并未取消。
贯彻沉默的策略对兰波无效,弥雅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应对他。
至于兰波“借”给她的那本书,如今正摊开在弥雅脸上当遮光板。油墨和纸张味道钻入鼻尖,时刻提醒她这是一本崭新的印刷品,与图书室的那些另一个时代的遗物不同。
阅读进度停在第二页。
弥雅并非不想读下去,但她本能地害怕这本书和与兰波一次次的谈话一样,会在她身上催生什么不可逆转的变化。
况且没读完是个非常好的借口,会让兰波失去最自然的下一个话题。他总不能因为她没看完而出言责备,这不符合他的作风。话是这么说,弥雅却莫名不自在。感觉像回到福利院的时候:妈妈不会检查拼写作业,但她还是会因为没按时完成而心虚。
弥雅脸上的书忽然被人拿起。
她眨眼适应增强的光线,在视野变得清晰前就认出来人,喃喃念出一个名字:“阿廖沙。”
黑发少年俯就的脸近得可以数清他的睫毛。长而卷翘的眼睫下是深蓝近黑的虹膜。阿廖沙的瞳孔因此显得比常人要大,令他在不说不动的时候浑似人偶,笑起来的时候则有种几近不祥的魅力。
“我回来了。”
“嗯。”她没有问过去几天阿廖沙在哪里。
“这是什么?”阿廖沙在她身边躺下来,随意地合拢精装书举到两人眼前。
“如你所见,一本书。”
他因为弥雅小小的挖苦而愉快地笑起来:“讲什么的?”
“不知道。才看到第二页。”
阿廖沙就瞬间失去兴趣,随手将书往旁边一扔,侧转身枕着手臂,聚精会神地注视她。他常常会这么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从头到脚,不漏过任何细节。
弥雅心头总会涌上被检阅似的怯意。
今天阿廖沙沉默的时间似乎比以往还要长。心跳随着秒数走动加速,她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害怕阿廖沙在她身上看到什么会惹得他发怒的东西。
“威尔逊被送进去了?”阿廖沙忽然出声。
弥雅依旧垂着视线:“嗯。一个礼拜前。”
不需要多说什么,阿廖沙似乎已经明晰事实经过。他没有问她是否安好,也没有表达愤怒,先将她拉进怀里,过了片刻才抚摸着她的头发问:“害怕么?”
弥雅竟然犹豫地停了一拍,才给出答案:“……嗯。”
“抱歉。”
她摇头。
“他那么大块头,跌到地上一定碎得很好看。”阿廖沙的口气有种孩童谈论可以扔掉的玩具时的天真和随意。
弥雅情不自禁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
将记忆中斯坦教官最后的凄惨模样替换成威尔逊,只是那么想想,她也快慰得难以自抑。在威尔逊眼里,她低人一等,是会呼吸的道具。她对他只有憎恶。
“阿廖沙。”弥雅露出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表情。
他便垂头亲了亲她的额头:“我不说了。”
阿廖沙的怀抱,他的体温,混杂了药物和消毒水的气息,他近在耳畔的声音,都令弥雅平静。阿廖沙对她做什么都不带情|欲,贴得虽然近,但更像是小动物本能地靠过来,用最切实的方式确认她存在,并且时刻在关注他、在意他。
“你真的没事了?”
“副作用还在,但手上的绷带也拆了。”这么说着,阿廖沙炫耀似地捋起衣袖向她展示。苍白的皮肤,红褐色的伤痕。她身上有类似的印迹,只不过颜色更深年代更久远。
弥雅陷入沉默。
阿廖沙也半晌没说话。
他们想的是同一件事。而从那一天算起,也已经近两个月过去。
期间他们只在医院短暂地见过一次。弥雅坐着轮椅找到阿廖沙的病房,那时他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之后,阿廖沙的指导教官很快慎重地将他们的病房隔开。
弥雅出院后的一个月,她没有收到过关于阿廖沙的任何消息。
“我……以为你会死掉。”落到“死”上时,弥雅的嗓音颤抖了一下。
“我也做好了去死的打算,那样对你更好。”阿廖沙凄然一笑,像在道歉,但那份歉意也如同晨露,在漏下的阳光中消散无踪,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但我活了下来。也许这就是神的旨意。所以……下次轮到你帮我了。”
弥雅立刻问:“我该怎么做?”
“现在你什么都不用做。”
她乖顺地点了点头。
“你觉得那个新来的怎么样?”
弥雅怔了一下才意识到阿廖沙在说兰波。
这个问题需要小心对待。
“是个怪人,从海外跑回来当教官。他应该认识不少人,所以才能直接让威尔逊进入起诉流程。”明明她说的全都是事实,却莫名感到自己在撒谎,“我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我……有点怕他。”
阿廖沙良久没说话。
弥雅不安地抬头。
对方快速勾了勾唇角:“我会观察他的。”
“嗯。”
少说为妙,不能让阿廖沙牵扯进兰波的事里。弥雅的思绪骤然停顿了一下。这算不算对阿廖沙故意隐瞒无需隐瞒的事?是不是……背叛?她立刻否定,进而对竟然会这么想的自己感到不屑。
兰波比看上去要危险。况且阿廖沙如果被惹得烦了,发作起来只有比她还厉害。如果让阿廖沙和他接触,不知道会引发什么。
弥雅更正说法:不能让兰波靠近阿廖沙。兰波那边由她来解决就好。
阿廖沙念头转得快,手一勾将那本精装书拿回来,将封皮在弥雅脸颊上贴了贴。他眯起眼睛看着书脊上的文字,不太确定地念出标题:“《坏代码》?”
弥雅点了点头。
他便撒娇似地拉长声调:“念给我听。”
以前阿廖沙也常常缠着弥雅念书给他听。他认字,但没什么读书的耐心。
“我还没看完,说不定你不会喜欢这本。”
“没关系。不喜欢的话就中途换一本。”
弥雅便支起身背靠树干,又一次翻到第一页。
阿廖沙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沉默,他撑起身看她:“怎么了?”
“直接念出来有点奇怪。”
阿廖沙不解地歪了歪头。他这小动作风采惑人。
弥雅便组织语言,概括第一页能提取出的信息:“某场战争结束之后,大批的人形兵器被报废,主角就是那么一个被报废的仿生人,只剩下还在运作的机械头部,被扔在了垃圾场。开头半页是主角自我检测的结果,全是系统警报。零件缺失,系统异常。念出来没什么意思。”
想了想,她将另一句话咽了下去:
她曾经驾驭过的那些自动化武器出故障时也会闪烁类似的文字,只不过这个故事里的科技水平要更高,出现的名词也看得人迷迷糊糊。
虽然阿廖沙也来自帝国少年军精英部队,但他的情况特殊,似乎没上过战场。
“然后呢?”
“然后,一个人捡到了主角的头。”
阿廖沙噗嗤笑出声,显然在嘲笑她选书的品味。
弥雅搓了一把他的头发,阿廖沙捉住她的手:“好了,我不笑了,你继续。”
她叹了口气:“我看完再讲给你听。”
阿廖沙想了想,没反对:“那我睡一会儿。”
但很快,他睁开眼睛:“你别看了。过来。”
弥雅便将书搁下,重新与他面对面地在树荫下躺着。
“我就睡一下,到午饭时间叫我。”
“嗯。”
阿廖沙的呼吸声逐渐平缓。但弥雅知道,如果她坐起来,甚至于说哪怕只是向后挪一些,他都会立刻察觉而后惊醒。
曾经弥雅也只能在阿廖沙身边安眠。但阿廖沙留院观察的这段日子里让她培养出抗性,在宿舍、在汉娜的房间里也能勉强睡一觉。归根到底,斯坦死后,她噩梦的源头大都在现实中不复存在。一旦噩梦无法成真,即便被惊醒,她也能迅速清醒过来。
阿廖沙也做噩梦。但他没有说过都是什么样的梦境。
这点弥雅也一样。
他们不向彼此具体地诉说痛苦,以免被多一人份的重荷压垮。
--“但是你需要他么?”
汉娜的质询再度在耳畔响起。
弥雅茫然地注视着阿廖沙的睡颜。
从阿廖沙突然出现的那个下雨的午后开始,他就成了她人生理所当然的一部分。在改造营大部分人嘴里,提及弥雅就会接着说起阿廖沙,反之亦然。当他们一起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领头的男孩们总露出会意的微笑,一个劲地吹口哨。在这些人眼里,牵个手就不再纯洁,他们贫乏的想象当然只能得出唯一的结论。
旁人越鄙夷,弥雅和阿廖沙就越骄傲。只有他们明白将彼此拴在一起的是什么。
不是恋人,超出朋友,是共犯,是盟友,但也是陌生人。
弥雅闭上眼。暖融融的春风中,眼皮逐渐变沉。
就在这时,她听到阿廖沙的梦呓。三个音节。她没有听说过但隐约感应到过的、阿廖沙慎之又慎地不给任何人看见听见的一个名字:
“罗莎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