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雅凝视着眼前的人影。
她知道自己在梦中,身体沉睡于关禁闭的小房间。没有别的事,她当然只能睡觉。而她在梦中常常能保留清醒的意识。
面前仿佛是一面镜子,映出熟悉的身影。
眉骨很高,习惯蹙起的眉头和冷灰绿的眼睛都给人戒备不友好的印象。齐肩金发乱蓬蓬的,像难驯的枯草,加上营养不良般苍白的肤色,整张脸因此显得更加消瘦。不丑陋,也不怎么出挑,最多称得上秀丽,这张脸集齐了与帝国北方人挂钩的所有特征。
如果调阅弥雅·杜伦的学员档案,映入眼帘的也会是这张脸。
然而,每当弥雅经过盥洗室,镜面另一头明明属于自己的脸孔总令她感到陌生。
其他人总能在她身上找寻到别的什么人的影子,又或亡灵。
战争还没结束时是这样。不止一次,在地下庇护所,在冲锋前的黎明,在重新检阅编队后的人群里,弥雅被拉住,对方难以置信地叫出一个陌生的名字,在她茫然的注视下,对方满面的喜色凝固,化作一声讷讷的“对不起,认错人了,但你真的很像我的一个朋友……”朋友在别的场合下置换为妹妹,有时候又是姐姐,也有时候是女儿。
战争结束后还是这样。弥雅甚至习惯了有人在第一次见到她时先恍惚一怔。斯坦教官也不例外。只不过他的反应更夸张。因为右腿不利索,带得他浑身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斯坦的姐姐同样金发碧眼,身材瘦弱。阿廖沙从没说过,但弥雅知道,他有时也会在她身上看到活在记忆深处的另一个人。那种时候,他的脸上总有怨恨。但不知道是冲着谁去的。
她可以在他人眼中成为任意一个谁。旧识,前帝国少年军,战犯,帝国,战争。
弥雅冷不防想到,兰波又在她身上看到了谁?
她答不上来。
从第一次见面,兰波注视的便是莱辛改造营13号学员弥雅·杜伦。
但就连这个名字也缺乏意义。她叫弥雅没什么别的缘由,福利院名册上来来回回就那么二三十个常见的名字,字母顺排序,先来后到,正好轮到她叫弥雅。弥雅的双亲当然不姓杜伦,没人知道他们姓什么,来自同一所福利院的孩子们都姓杜伦。杜伦是慷慨资助福利院的某位企业家的姓氏。
在她之前,不止一位弥雅·杜伦已经从福利院走出去,也许最早的那些还抵达了外面的世界,开战几年后,只要条件符合的福利院孩子就会成为少年军,区别只是普通和精英部队。书写古老时代的记录里,国王王后有一世二世三世,那么她是弥雅·杜伦第几世?后面还有多少个弥雅·杜伦?
从又一天的战斗中活下来的时候,弥雅偶尔会想,那位杜伦先生会不会为自己的那么多冠着他姓氏的“孩子们”死在前线而骄傲或是心虚。大概不会。
也不知道这位杜伦先生现在是死是活。
脚步声响,弥雅立刻清醒。
禁闭室的房门开了一条缝后又阖上了。
值守的教员来确认她还活着。监控摄像还不够。
弥雅坐起身,环顾四周,觉得有点好笑。禁闭室和接待室构造相似,只不过光线更为昏暗柔和。饮用水和食物从墙面的小口取用,容器全部是无法撕裂、更不可能制作成凶器的纤维材质。地面是软的,除了被褥和隐藏在一道门板后的坐便器,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没有可以悬吊的地方,而要不引人瞩目地拿厚毯子勒死或闷死自己是件困难的大工程。除非弥雅愿意把头扎进马桶里溺水。
况且她和阿廖沙约好不再试图自杀。她已将生命许诺给他。一物换一物。
弥雅又看到斯坦站在杂物架子前,正在泡咖啡。她走过去,手里拿着烟灰缸。
闭上眼,弥雅转开注意力,斯坦和杂物架都如泡泡般消散不见。斯坦已经死了。曾经的朋友也死了,战友死了,指导员死了。
而她,弥雅·杜伦,还活着。
弥雅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活了下来。也许因为她是个听话得恰到好处的孩子,不懂得恐惧为何物,服从命令,不问多余的问题。但比她更听话的那么多人都乖乖地死在代号五花八门的任务里。这个问题弥雅想了数年,眼下得出的结论是她还不够听话,没有干劲,缺乏强烈的求生意志,但也从不做多余的事。
到最后一刻都是如此。
那一天,宣告帝国战败投降的广播一遍遍循环,指导员在他们面前饮弹。那之后,有绝望的少年军成员相继喊着口号赴死。弥雅一动不动,冷漠地看着他们倒下,看着敌军士兵冲开地下室的门,却伫在门口,不敢立刻进来。他们害怕少年军会试图同归于尽。
站在正义一边的成年人面对他们这些被邪恶一方亲切地养育大的孩子们,不论是地上死的,还是站着蹲着还活着的,都显得万分恐惧。帝国少年军比正规军还要疯狂,还要残忍。尤其是精英部队,每个成员都要严密监控。这是后来弥雅听说的对于他们的评价。
但弥雅会永远记得那种眼神。宣判无法理解的另一种生物的眼神。
而那个时候,她充分理解并接受了战败这个事实。
举起双手,弥雅第一个向门口走去。向着警戒的黑枪口。
她多少怀着会被射杀的希望。
但她又活了下来。
弥雅是头一批进入莱辛的学员。精英战队队员占大多数。因为她“带头投降”,不愿意接受战败的忠诚少年军们唾弃弥雅,在她身上看到卑怯的叛徒;但也有人暗中安慰过她,说她迈出的第一步给了他们勇气,他们自作主张把她看成清醒的英雄。弥雅耸耸肩。她哪个都不是。她终究让两方失望。
第一批学员中的一半人拒绝接受战败的事实,试图发动政变占领改造营,计划败露后很快被转移,离开了改造营。弥雅没有参与,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剩下的那一半人逐渐改过自新,一个一个地离开,无一例外地在离开前多看弥雅一眼,那目光仿佛被她背叛,因为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次她没有带头往门口走。
两位数编号的学员如今只剩下她和阿廖沙。
如果没有遇到斯坦教官……
弥雅颤栗了一下。事到如今,这个念头令她感到恶心。
录口供,首都景物,阿廖沙归来,对兰波又一次发作,短短两天里发生的事情太多。她的精力和感情都透支枯竭,担负不起思索困难事的重荷。她索性蜷缩起来。
在弥雅再度沉入梦境之前,敲门声响。
心头一突。她只认识一个会在改造营敲门的人。
“弥雅。”
当然是兰波的嗓音。
她下意识将毯子拉过头顶。
数拍的停顿后,兰波在门的另一边重复:“弥雅?”
弥雅怀疑再不应声他就会开门,便没好气地回道:“你来干什么?”
“接你离开这里。”
沉默半晌,她没有问他是怎么得到许可的。
但兰波已经出言解释:“我向高层解释过了,这次是我的过失,出言不当导致你情绪失控。对不起。”
她没接话。
“弥雅?”
弥雅坐起来:“我不想离开这里。禁闭室很清静。”
另一边兰波吸了口气。
在他开口前,弥雅抢着说:“不用管我了,真的。”
她慢慢站起来,一直走到门边:
“谢谢你的好意,兰波教官。但是真的不用了。”
隔了一道门,弥雅不需要害怕被兰波看到神情,因此口气诚恳、礼貌而且平静。就像她被从接待室带走前的道别一样。
“作为教官,你已经做得很好。但我不会领情。请你放弃我吧。”
“因为……我出现得太晚了?”兰波低语。
弥雅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对。”
“和斯坦教官有关?”
更长的数拍停顿。
“对。”
“也和阿廖沙有关?”
这次弥雅没有回答。她陡然意识到,虽然隔了一道门板,但她与兰波之间的直线距离比此前任何的时刻都更短。她不禁开始想象兰波现在是什么样子。大概又是那种困扰又温柔的、受伤也不会被击倒的傻瓜一样的表情。
而后兰波再次开口:“我似乎还没有和你说过,我为什么会成为你的指导教官。”
“报到那天,人事处带着我去档案室,汉娜小姐询问我是否有特别想要指导的学员类型。”他刻意停了停,仿佛留出任由弥雅猜测的时间,随后他才揭晓谜底,“我回答说,那么就把你们眼下最棘手最难处理的那份档案给我吧。”
弥雅不知道自己是否该笑。她有点想看汉娜那瞬间的表情。
“所以我有心理准备。我们也还有时间。之后我会更加小心。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弥雅?”
她全身骤然紧绷,害怕又一次听到“求你了”。
但兰波没有那么说。他再次突兀地转换话题,措辞比往常更琐碎,像是在从细节过于丰富的海洋中打捞重点,一边说一边觉得词不达意,为应当省略哪些、保留哪些细节而犹豫不决。
“袭击那天,原本该由我去使馆接安东尼娅。她快上大学了,为了领取奖学金,需要到使馆开一份亲属关系证明。官僚机构的手续总是很繁琐,安东尼娅不让我陪着她排队等,说浪费时间。而那天正好有法学院社团的朋友约我喝咖啡,我就先去学府区赴约,到了时间再去接安东尼娅。本该如此。”
兰波打了个寒颤。弥雅看不见他,但她无端觉得他一定这么做了。
“安东尼娅按时办好了手续,但我那里因为中途又加入了几个熟人,就拖得有些久,没能按时出发。”他平静地说了下去,仿佛接下来的事他已经这么叙述过无数遍,“刚开出学府区,我就听到了爆炸声。整条路上的车都困惑地停了下来。地平线的地方开始冒黑烟。交通瘫痪了,车流根本无法前行。开始有行人从爆炸的方向跑来,被拦下来也困惑又惊恐地摇头,什么样的传言都有,但听起来地点在大使馆附近。”
“我扔下车,跑到使馆附近。现场已经封锁起来。我没有在等待救护车的人里找到安东尼娅。听说第一批伤者已经送去医院,我就又去了医院。那里也没有。换了一家医院,另一家,都没有。”
“到最后也没能找到安东尼娅。”
“她那天拿的手包,身上的首饰,衣服的碎片,什么都可以。”
“但什么都没有。”
兰波困惑地停了一会儿,他定然也头晕目眩,不知道该从哪总结陈词。
弥雅在这寂静中颤抖起来。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够在人前如此平静地自剖伤口。而且偏偏是向她,前帝国少年军一员。他无心指责弹劾她,但她还是自感等同共犯。
她无比庆幸他们之间有这道紧闭的门。
但兰波没有就此放过她。
“如果我按时去接她,应该就能恰好和袭击错开。”
他吐出的词句接近呓语:
“但是我到得太晚了。”
也是因为这句话,弥雅猛然意识到,她终于成功地伤害了兰波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