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零下八十

弥雅的反应很平淡。不论兰波给出怎样的答案,她都只会耸肩:“是吗?但我本来就没期望你为我做什么。”

兰波无措地捏紧手中的帽子。

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样坦诚。向他人剖开自己需要莫大的勇气,但他敞开的姿态未必能换来对方同等的毫无保留。至少这一次,弥雅没有接过他递来的言语之刃。她表现得无动于衷,只有他是个老实坦白的傻瓜。

从兰波混合了错愕与失落的表情中汲取了扭曲的快慰,弥雅脚步轻快地继续向前走,像在跳房子,交错步伐,踏上一块块石板,遵循每个格子里不存在的数字顺序,从小到大。

1,2,3,没有枪声的清晨,她和谁牵手一起蹦跳着矮身跑过街垒。如果撬开墓地的地砖,是否会打开通往地狱的入口,走下去就能找回那时的同伴。一,二,三。

4,5,6,在星夜穿越埋有爆|炸|装|置的无人区,不能踩中有石刻的地砖,那是鬼牌,抽中的人要拿着监测装置走在最前面。

7,拉下阀门,8,自动校准目标,9,扣动扳机。

再一次从1到9,第一个暴雨的午后,她短暂成为谁的姐姐,而后谁都不是。第二个细雨的黄昏。你有罪,必须赎罪。我有罪,所以遭受惩罚。第三个滂沱的夜。我要告发您。你去啊,没有人会相信你。9之后游戏并没有结束。晴朗是雨天。教官,您是喜欢我的对吗?当然。转多云也是雨天。教官,我可能爱您。我知道。没有您我活不下去。那我死了你岂不是要给我陪葬。13日正逢周五。您还是先一个人去死吧。阿廖沙,阿廖沙,阿廖沙。没有写了13的格子,13是不祥的数字,3个6也是恶魔的徽记,3的两倍是6,要怎么将6因数分解。其实每次她都在内心计数,但总被3和6夺去心神,从来没能数清楚到底几次之后才会结束。

挣开双眼,轻轻跳过墓园出口的铁门槛,弥雅背着手驻足回头。

兰波略微加快脚步跟上来。

附着在弥雅身后的絮语的数字像见到强光的亡灵,瞬间被驱散。

她仰望他,露出坏心眼的微笑,像要嘲弄他刚才的无言以对。但最后出口的是:“谢谢。”

兰波愕然瞪大了眼睛。

弥雅竟然有些遗憾,她手里如果有相机就好了。若能把兰波这一瞬间的表情捕捉下来,那么以后当她因为他的无懈可击而感到恐惧的时候,就能拿出来看一看,想起他也只是一个人。

“弥雅?”

她又已经走远了。

塔楼的入口铁门封闭,但悬着参观标识,手写的标牌上有个箭头,指向售票窗口。弥雅走到售票亭,今天周一不开放。

“不凑巧,但也没办法。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在塔顶看到的风景值不回爬那些台阶花费的力气。”

弥雅并不遗憾,随意问:“之后去哪里?”

兰波顿了一拍才问:“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他眼里噙着的笑意让弥雅胸口烦闷。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似乎还被取笑了。她冷冷回道:“营地。”

“你确定?之后可能很难有这样好好看看首都的机会了。”

弥雅嗤笑:“那么你倒是说说,你还想让我看什么?”

兰波竟然真的停下来思索片刻才说:“选项太多了。但至少,我想让你在街道上走一走,也许那样你就能相信,另一种生活真实存在。你可以和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一个人一样活下去。”

弥雅没有和此前一般立刻反驳。她站在票亭边嫩绿的橡树庇荫里,目光穿过行道树,锁定第一个出现在视野中的行人。那是一个穿着羊毛西装、须发俱白的老者,肘窝下夹着一个狭长的包裹,另一手支着拐杖。

她问:“那个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那位老先生的着装很整洁,但西服不太合身,像是比他更高大的另一个人的衣服。也许是儿子,也许是兄弟,而这很可能是他眼下能穿出门的、最体面的衣服了。他携带的包裹……应该是长条的卷烟,虽然称不上是稀缺品,但也不容易到手。看起来,这位先生正前往拜访什么人,而他对那个人有事相求。”

“那个人呢?牵着小狗的女人。”

“看起来是和家人吵架、一气之下出门散步的一位女士。”

“证据?”

“那位女士穿的还是室内的便鞋,这个季节厚大衣已经有些闷热了,她依旧把腰带绑好,大衣里面穿的很可能是来不及的换的睡衣。从这里可见是突然离家。现在能够负担得起那样小巧可爱的宠物犬的家庭条件都不会太差。虽然可能有失偏颇,但这样家庭的太太……一般不会素面朝天地出门,你看她的发型,还有指甲,如果是平日,可能会涂和指甲颜色相称的口红。”

弥雅无法掩饰讶异:“你怎么一下子看得出这些?”

兰波收回视线,措辞温和却有所保留:“学会如何看人对于某些职业来说是基本素养。”

“比如银行家?”

“对。”兰波的微笑里有歉疚的阴影。不等弥雅继续刨根问底,他就主动坦白:“虽然比不上曾经在这里拥有的,但父亲还是在海外的亲故手下找到了工作,足够养活我们全家。他和母亲都希望我能在那位熟人手下工作。但我还是扔下一切回到这里。”

“于是,比起一眼看出客户是什么样的人,你宁可和一个少年战犯一起猜测下一个冒出来的路人是什么身份?”

“有时候,人必须舍弃一些东西才能继续前进。”兰波侧眸看向弥雅,“而且父亲培养出的本领也并非没有用武之地。”

弥雅在他的注视下默然垂头。喉头因为发紧的刺痛变得干涩,她谨慎地呼气,害怕稍不小心就会把疑问也吐出来:

在他眼里,她又是什么样的人?

她想知道,又不想知道答案。

“弥雅,那位走过去的女士也可以是你。”

弥雅愕然循声抬头。她只看到一个快步远去的背影。

“她背着有政府机关刺绣纹章的公文包,有一份不错的稳定工作,穿过教堂废墟时只随意瞥了一眼,可见对这里很熟悉,也许工作场所就在附近。虽然打扮很朴素,但头发绑了丝巾,表明她有略微妆点自己的心情和自信。最重要的是,那位女士看起来很快乐。”

“你觉得我可以成为她那样的人?”弥雅扬起眉毛。

兰波以陈述事实的口气应道:“如果你愿意毕业的话。”

弥雅哂然,显然不相信。

“弥雅,想象一下,你也可以一个人走在这样的街道上,到了夏天的时候,这些行道树会开花--”

弥雅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被兰波以言语勾勒的图景吸了进去。

她穿着带跟的皮鞋,提着公文包,走在繁花盛开的树下,已经有炎热征兆的微风送来浓郁到黏稠的香气,迈出左脚,迈出右脚,就这么一步步地向前,走出树荫,踏进日光下的路口--

弥雅眨了眨眼。细微的香气还驻留在鼻尖。她随即意识到,春日的野花正在分隔废墟与人行道的细长绿化带中成簇盛开,有白色,有紫色,还有与太阳一样明亮的黄色。与长途旅行结束近似的疲劳令她略微晕眩,没有多想就抬头问:“如果你所说的夏天真的到来,那个时候你会在哪里?”

兰波没料到她会这么问。

弥雅悬浮在仿佛触手可及的幻想中的躯体重重落回现实。她抱紧双臂,仿佛真的因为从高处坠地而疼痛。随即,屈辱与懊悔令她浑身颤抖。她竟然允许自己顺着兰波的胡话想下去!不仅如此,还问出了那么愚蠢的问题。就好像……对什么有所期待。

她本能地理解了兰波沉默的涵义,却不愿直视答案,索性将问题本身都摒弃。

“够了,现在就带我回去。”弥雅说着大步朝停车的街角走去。

兰波过了片刻才追上来:“好。”

这一次兰波为弥雅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我坐后面。”

兰波解释:“现在回程能看到夕阳,在前排视野会好很多。”

弥雅不想和他多争论,便依然矮身钻进副驾驶座。

兰波启动电源,设置目的地,驶入车流。

两人都陷入彻底的沉默。

第一个十字路口,兰波在屏幕上滑动指尖,弥雅从没听过的乐曲轻柔地从车厢角落流泻而出。

“这是什么?”

“我也没听过。”

因无言的紧张感而命悬一线的对话彻底断气。

弥雅将头抵在车窗上,看着信号灯给出通行指示,漠然任由首都成排的楼宇和橱窗从眼前滑过。她没有看兰波是什么表情。

沉默持续了一路。

他们驶出城区,奔向丘陵环绕的城郊。往来的车越来越稀少,拐入一条新修葺的道路后,后视镜最后一辆作伴到这里的车的影子也消失了。

车开始缓慢地爬坡,弥雅辨认出近旁景物。只要从这个坡上下去,再绕过一段盘山的路,就是营地正门。

正如兰波所言,他们赶上了日落。

向山后沉没的夕阳染红了整片天空,树木和平房都融化于流动的橙红色。明明已经落到天际线后,太阳却再次膨胀,以瑰丽的艳光将天空与大地都吞没。

兰波踩下刹车。

车停在坡道顶端,穿过挡风玻璃就是全力燃烧的日落。

“再往前一点,就好像会掉进太阳。如果真的掉下去的话,会很烫,很痛,但应该一眨眼就会结束。”弥雅突然出声。

她不确定自己究竟在对谁说话。也许她只是将突然在脑海中浮现的句子念了出来。

兰波与她对上眼神,脸被夕照侵染,双眸属于追赶而来的夜空。

“不会结束。明天太阳就会重新升起,后天,大后天,每一天都会。”他说。

“总有一天,太阳也会烧干净的。”

“但不管是你还是我,都不会看到那一天的,”兰波顿了顿,抓住向和解流动的气氛继续说,“有了威尔逊的案子,高层很可能愿意对你特殊处理。只要你愿意,毕业并非难事。”

“我通不过考试。你也应该看了我档案中的政治倾向测试得分。”

兰波叹息:“我不认为能精准地避开每道题、每一个能得正分的选项的人真的通不过考试。你今天看到的一切,你可以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弥雅在前座上蜷缩起来,抱住双膝侧头,给兰波一个称得上恬静的微笑:

“兰波教官,谢谢你让我做了个美梦。”

兰波看上去像被迎面抡了一拳。弥雅都险些要可怜他了。

他抓住方向盘,重新启动引擎,目视前方,几乎在恳求她:“总之……弥雅,请你再好好想想。”

前灯打开,车辆的影子滑入坡底。改造营正门距离向太阳自由落体的最佳地点只有数分钟路程。但兰波和弥雅并非唯一在这时候返回的人。门前还停了一辆医疗车,后盖打开,坡道下放,护士打扮的人推着轮椅下来。

弥雅忽然变得躁动不安。她立刻去拉车门把手,试图开门。

“停车,我要下去!现在!”

她拔高的仓皇声调中有什么触动了兰波。他没有反对,停车解开门锁。

弥雅踉跄跳车,向着轮椅全力跑去。

护士听到脚步声,疑惑地驻足回头。

弥雅绕到轮椅正前方,喘息着定睛看轮椅上端坐的人,破碎的音节从唇间滑落:

“阿--廖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