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你的配合,弥雅,如果你还想起什么,或是有任何需要帮助的事,都可以联系我。”身着警官制服的短发女性这么说着,向弥雅递出一张手写卡片。
上面是一个名字,卡塔丽娜·谢尔更,还有一串数字。
弥雅讶然看向对方。
“我知道你可能没有通讯装置接受电子名片,所以只能手写我的号码。”
“改造营没有通讯装置。至少,没有学员可以用的。”
谢尔更警官怔了怔。
在对方露出怜悯的表情之前,弥雅转过身:“那么,再见。”
“我送你出去。啊,你的监护人就在那里。”
弥雅顺着警官的视线看过去。玻璃门的另一侧,兰波站在那里,没有穿教官制服。弥雅分辨不出他穿戴得是否符合银行家儿子的身份,但那身行头看起来比制服昂贵许多。如果不是有人指出来,她也许认不出他。
“他不是我的监护人。”弥雅淡淡说。
谢尔更警官似乎不知道如何应答,领着弥雅走到兰波面前。
“能再次见到你我很高兴,凯蒂。”
“米哈尔,好久不见,”谢尔更略微垂下视线,“对于你妹妹的事……我很遗憾。希望你的双亲还好。”
“有伊万陪着他们。没什么不放心的。”
兰波和谢尔更警官之间有一瞬微妙的沉默。
弥雅默不作声地打量他们。是旧识。米哈尔。这下她知道教官名册上的M.兰波是什么的简写了。视线与兰波撞个正着,弥雅立刻别开脸。
“那么我也该告辞了,之后的事拜托你了。”
“如果弥雅……或者你有任何想要补充的证言,随时告诉我。”谢尔更警官与兰波握手,她直视兰波的眼睛,诚恳地提议,“米哈尔,你知道的,如果你需要和人聊聊,我们也可以找个时间聊聊,喝杯咖啡,或者随便去哪里走一走。”
兰波微笑着戴上帽子:“多谢邀请,但只怕我一个月都没法进城几次。”
“也是,但如果你恰好进城,随时联系我。”
“我会的。”兰波转过身,垂眸看向弥雅,“没有遗落什么吧?”
“我可没有能遗落的东西。”
“那么走吧。”
边走下警局台阶,兰波边问:“怎么样?”
弥雅没好气地反问:“什么怎么样?”
“你把原委都告诉谢尔更警官了?”
弥雅耸肩,不正面回答。
兰波驻足。弥雅立刻感到恼火。在台阶中段驻足实在引人注目。
“如果你把威尔逊以前的罪行也揭发出来,检察官就能以更高一级的罪名指控他。毕竟这一次--”
弥雅不耐烦地打断他:“是未遂。至于以前的事,我没有能说的了。不管你在猜测什么,没有证据的事都是胡思乱想。”
“包括斯坦教官的事?”
弥雅刻意回避与兰波对视,自己往前走。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去。警局外车流攒动的街道让她一瞬间有些反胃。但她还是不管不顾地向前进发,一头扎进让她全身发毛的行人川流。有什么在皮肤下蠢蠢欲动,随时会现形。到了那个时刻,那些依靠在同伴身上行走的、傻瓜一样说笑的、不知道为什么一脸烦躁的人,都会齐齐盯过来,目不转睛地看妄图模仿他们的怪物。
兰波几乎立刻跟上来,仿佛随身带来一座她可以立足的岛屿。
但弥雅还是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汉娜和你说了什么。但斯坦教官已经死了。”
“汉娜小姐什么都没有告诉我。我看了他的档案,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兰波教官,”弥雅嚯地转身,“我希望你不要再追查下去了。这让我非常不舒服。”
兰波定定看她片刻,压了压帽檐:“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提了。”
弥雅哼了一声。
“那么首先,让我们离开这里。”来时乘坐的车辆停在路边,兰波为弥雅拉开后座门,而后坐上驾驶座,熟练地发动引擎,一边操作屏幕输入目的地一边说,“也许观光巴士是个更好的选择,但你似乎不太喜欢陌生的人群。”
“什么意思?观光巴士?之后不是直接回营地吗?”
兰波操纵着机车汇入车流,在后视镜中向弥雅笑了笑:“根据你的外出记录来看,你至今还没什么机会看看现在首都变成了什么样子。而现在时间还早,我觉得在城里稍稍逛一逛不是个坏主意。”
弥雅有些瞠目结舌:“这违反规定。”
按照规章,除了由改造营组织的出游,还有处理无法在改造营办理的事项,学员不能在外面停留。
兰波好笑地摇头:“弥雅,我觉得你可能是改造营里最不合适教育我要遵守规则的那个人。”
弥雅哑口无言。
脱下制服的兰波竟然还会开玩笑。
“在天黑前一定回去。”兰波注视前方,略微停顿,收起笑意,“再者,如果现在就回去,一定会引发骚动。我不想让你经受不必要的关注。”
“就算他们排着队在改造营门前等着看我做完口供回来,我也无所谓。”弥雅看着车窗外似曾相识的街景,烦躁地抓住裙摆,“我不想在外面闲逛。现在就回去。”
“我没有在计划任何事,放轻松。如果你一个小时之后确实觉得首都很无聊的话,我们就回营地。可以吗?”
弥雅没作答。
兰波就再次确认:“这样可以吗,弥雅?”
“随你。”
“这一代的街道都在去年底依原样重建,那边圆环近旁的建筑都是用废墟中可以重新使用的石材复原的。”兰波说着放慢机车速度,靠边行驶,容弥雅能看清道路环岛旁的情状。
弥雅安静地注视一层玻璃外的景色。
转出圆环,残破的建筑物逐渐增多。有被警戒线围起的废墟堆,一墙之隔就是修缮一新的小房子,闪亮的橱窗后在卖的是弥雅没见过的东西。他们驶过焦黑的教堂双塔,她辨认出来,这就是她在改造营边沿,透过铁丝网看到的小小黑色三角。
“要不要下车去看看?教堂墓地旁边还有个相连的小花园。”
弥雅想拒绝。但转过街角的一对母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穿着与母亲同样朴素的灰色连衣裙的小女孩一手拿着冰淇淋,另一手牵着红气球。与女孩同行的女人看上去很年轻,也许那不是母亲,是姐姐。她轻轻从后环住女孩肩膀,防止孩子走到人行道边沿,动作非常自然,就好像已经这么做过很多很多次。
兰波什么都没说。他拐入街角边沿,关闭电源,等待片刻,才回头露出令弥雅感到烦闷的微笑:“走吧。”
车门打开良久,弥雅都没挪动一下。
“这里人不多。不信的话你可以探头确认。”
“这和人多不多没有关系。我不属于这里。”弥雅垂头看向身上陌生的浓绿连衣裙,“我穿着这件衣服,像披着一层随时会掉下来的皮。”
兰波歉然垂头:“打扮会影响心境。尤其是制服。所以哪怕只有偶尔的一次,我也想让你感受不穿制服是什么感觉。但由我的立场而言,给你买任何东西都不妥当,所以我拜托了汉娜小姐,请她找出合适的旧衣服。”
“这点你已经解释过一次了。我……我只是不想下去。”
兰波撑在车门上,略微向弥雅的方向俯就,声音压低:“没有人会知道你是谁,你曾经是谁。这是车身上挂的是私有标牌,不论是我还是你都没有穿制服。在他人眼里,我们就只是--”
他停顿了一下。
弥雅嘲弄地笑起来:“我们看起来就只是?”
兰波有些狼狈地转向车头方向,唇边现出苦笑:“我不想说是兄妹。但不管怎样,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谁。弥雅,来吧。”
也许是感觉扳回一局,弥雅终于从车内钻出来。她缓慢地打量四周,不漏过任何一处,像在确认是否有能够隐藏敌袭的死角。最后,她看向只剩下双塔部分的教堂,抬头仰望,没什么起伏地说:“你不怕我借机潜逃吗?”
“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做。”
“你的信任可真廉价。”
兰波走在弥雅身侧,并没有被她的刻薄话冒犯,而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只剩下残垣的教堂前厅:“那里有座纪念碑雕塑。”
“我不想看。”
“没有人规定你一定要去看。”
弥雅瞪他:“是我的错觉吗?你今天……感觉很奇怪。”
兰波摘下帽子压到胸前,垂睫微笑:“着装会影响心境。也许确实如你所言,我有点过于放松了。”
“所以你现在是米哈尔,而不是兰波--”弥雅硬生生将“教官”咽了下去,不安地审视周围是否有人察觉。
“可以这么说吧。现在叫我米哈尔的人也不多了。”
“比如谢尔更警官?”
兰波看向弥雅,似乎因她的口气而感到惊讶:“卡塔丽娜·谢尔更的父亲曾经是我父亲的朋友。但和我不一样,谢尔更一家没有离开这里。”
弥雅抛出自知愚蠢的问题,也许她在等待一个别的答案:“谢尔更警官的家人怎么样了?”
“现在只剩她一个人了。”
弥雅陷入沉默。她没有问谢尔更家选择了哪一边,又或是为什么只剩下卡塔丽娜。
一对老夫妇相携迎面而来,向兰波和弥雅颔首致意,善意地微笑。
皮肤下的潮骚变得喧嚣,弥雅下意识揪住了兰波的衣袖。
兰波回老夫妇一个礼貌的微笑,等到他们擦肩而过,走远到不可能听见与弥雅的对话时,才平静地说:“你看?他们并没有觉得你格格不入。”
弥雅吞咽了一下。她缓缓地松手,向旁挪了半步拉开与兰波的距离。
教堂后的墓地似乎从轰炸中幸免于难,或者说,即便真的被击中,碎石和地面的凹陷也被攀附的苔藓和藤蔓遮盖。
“埋在这里的人的亲人也都死了,所以没有人来扫墓。”弥雅俯身试图辨认地上石碑的文字,非常坦然地分享推论。
兰波谨慎地反驳:“偶尔还是会有人来的。”
“福利院后的树林里就有一座小礼拜堂,旁边就是没能长大的孩子们的墓地。”弥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说这些,“那时候,我喜欢在那里散步。”
“你不害怕鬼魂?”
弥雅想了想,噙着略带嘲讽的浅笑说:“开始有些害怕,但是后来发现,可能还是活人更可怕一些,回想起来就不害怕了。”
兰波闻言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弥雅渐趋平缓的心境再次皱成被石子击中后的水面。她向前走了两步:“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当然。”
“为什么你……”弥雅发现说出口比想要难上许多倍,深呼吸了一下,才终于说下去,“为什么你可以对我保持和之前一样的态度?”
“你不希望我这么做?”
弥雅下意识抓紧自己的手臂:“不是的。但是我不明白。”她回头,像看见什么刺目的东西似地眯起眼睛,失色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并非提问,而是以难以置信的口吻陈述:“你不觉得我脏。”
“弥雅。”兰波以叹息的口吻念她的名字。
“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时候你哭了?”
兰波宛如预先知道到她迟早会问这个问题,认命地迎接这个时刻,涩然勾唇:“因为那时我意识到,我的想象太浅薄了。我想象不出你还可能经历过什么,也永远不可能真的体会和你同等的痛苦。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我说了很多只会给你徒增痛苦的话。这么说吧,那时我惊慌失措。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他描绘着自己的失态,眼神却不躲不闪,口气有种筋疲力尽后的平静和泰然:
“我为自己的无能而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