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零下八十三

弥雅没有想过会有人为她而哭,无缘无故。

那个人牵着她走,离开白夜,步入黄昏。

陌生的走廊,似曾相识的门,没有到过的房间。兰波在门边驻足,半张脸蒙在帽檐垂落的阴影里,仿佛要将刚才的失态用加倍的克制弥补:“这里是安全的。今晚你先住在这里。”

一拍半的沉默。

弥雅想,放她独居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我也许不是陪着你最好的人选,所以……我另托他人照看你。”

在弥雅因为兰波的话紧绷起来之前,金发女性从房门后的死角里转出来。

“汉娜小姐,弥雅就拜托你了。”

“兰波教官,你欠我一个人情。他们可不会给看小孩这种麻烦事发加班费。”档案室的汉娜将弥雅一把拉过去,动作比看上去要轻柔。

弥雅咬着嘴唇回头。

兰波已经不见了。

“要道谢改天吧。坐下,我看看你的脸。”汉娜特意让弥雅看到她将门锁上了,又抢白,“我不会开灯的。”

弥雅便将来不及出口的请求咽下去。

“脸除了有点肿没什么,洗个澡,冷敷一下就行。”

“为什么他会找你?”

汉娜直起身的动作顿了顿:“好问题。也许兰波先生把你对我大喊大叫解读成了关系亲密。”

“也对,我不会对每个人大喊大叫。”弥雅哂然,嘴角牵动,疼得一抽气。

汉娜突兀地转身背对她,摘下眼镜:“听好了,弥雅,如果你有什么向倾诉的--”

她词穷,抱臂叹气。

弥雅第一次见到汉娜这样无措,不禁感到十分有趣。他人的惊慌和愤怒令她愈发镇静,甚至能事不关己地宣告:“我不需要安慰,也没有想和别人倾诉的话。汉娜,威尔逊连裤子都没来得及脱。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汉娜陡然拔高的声调吓了弥雅一跳。

“抱歉,”汉娜烦躁地揉着眉心,回眸凝视她,“听着,不管你在来到改造营以前做了什么,但今天发生的事……你一点错的都没有,错的是那狗养还不如的杂种。”

“我之前可不知道,原来汉娜还会骂脏话。”

“小孩子不知道的事可多了。”

“汉娜,你不知道的事也多了去了。”

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对视。沉默的空气逐渐变得黏稠厚重。

弥雅看着墙面上百叶窗格透进的灯光,面无表情地低语:“威尔逊不是第一个,斯坦才是。威尔逊之前只是知情的帮凶。”

汉娜骇然咽了一口唾沫:“传言并不是传言。所以斯坦的死才会……”

弥雅垂眸,弯了弯眼角:“任你想象了。你看,这些事你都不知道吧?”

汉娜无言以对。

弥雅别开脸。

汉娜戴上眼镜,口气恢复平素的冷静:“你可以放心的是,威尔逊那个混蛋完了。他本来就是个不知道收敛的蠢货,得罪了不少人。你的保护人会收拾他的。那句话怎么说的?总之不要和银行家的儿子作对。”

有几个银行家能教养出和疯子只差一线的圣人?

弥雅没有答话。

“我建议你去洗个澡,那扇门后就是浴室。”汉娜环抱双臂,“你能不能保证不会用浴巾上吊或者把通电的吹风机放进浴缸?否则我就得跟着你进去。”

“哦汉娜,我累得根本没力气去死。”

“那真是帮大忙了。”汉娜的反讽比往常要更柔和。

这含而不露的好意让弥雅的额角抽痛。她立刻竖起防卫的刺,冰冷道:“汉娜,你知道吗,从刚刚开始,你对我表现出的关怀比我和你相识以来的总和还要多。”

不给汉娜答话的机会,弥雅反手关上浴室门,背靠门板,缓缓坐倒在地。

她犯了个错误,竟然下意识地闭上眼。

又开始下雨。不下雨的时候便回到屋顶的露台。

喉咙深处在沸腾,弥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将水龙头拧到最大,扒住盥洗台边沿呕吐。

“弥雅?”汉娜敲门。

弥雅吐出漱口的水,看着逐渐变得清澈的水流扭曲成坠进下水道的螺旋,粗鲁地回应:“还没死!”

刻意回避着镜中的自己,她脱下制服。

将水温调到最烫,弥雅拉上浴帘。

藏木于林,淋浴花洒下最适合哭泣。弥雅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哭了,但她还是禁不住在滚烫的水流冲刷下弓起背,俯下身,捂住嘴无声尖叫。她在脑海中咒骂,诅咒威尔逊,诅咒斯坦已经脑浆飞溅的尸体,诅咒每个人,诅咒离她而去不知姓名的双亲,诅咒自己。她以意念亵渎神明,质问为什么要让她降生,为什么……要让兰波出现在她面前。

汉娜又在敲门。

弥雅关掉水龙头,湿淋淋地踏出浴缸,在蒸腾的水汽里寻找浴巾的影子。

“汉娜,放心,这条毛巾太厚,又不够长,没法用来上吊。”

胡乱擦干身体和头发,弥雅嚯地打开门。

汉娜向她身后看了一眼,浴室地面全是水,挑着眉摇头:“你打算在浴室里养鱼吗?睡衣在那里。”

弥雅套头穿上上衣,发现前后反了,但懒得折腾,便任由它去。

“你不吹干头发?”

“放着自己会干。”

汉娜耸肩:“要吃点东西吗?”

“不需要。”

“我想也是,那么安眠药呢?”

弥雅盯着对方看了片刻,勾唇:“这个主意不坏。”

“张嘴,--”汉娜扳住弥雅的下巴,向她口中扔进药片,松手后退,朝床头柜上的纸杯一指,“我可不会把一整瓶都给你。”

是纸杯,而非可以砸成尖利碎片的玻璃或是陶瓷制品。

“谢谢你,汉娜。”弥雅一口闷下杯中的净水,觉得汉娜小心谨慎得让人想捉弄。但也许这是兰波的叮嘱。揶揄的话便沉进肚中。她往后仰倒,淡淡说:“我似乎只能睡觉了。”

汉娜在床沿坐下,背朝弥雅:“虽然我也觉得怪不自在的,但我和你睡一张床。”

“说不定你意外适合带孩子,考不考虑换个工作?”

“我不喜欢小孩。”

弥雅闻言轻笑:“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惊讶呢?”

“我从来没试图掩饰过这点。”

“那么作为讨厌小孩的代表,能不能告诉我,人为什么会丢掉自己的孩子?”

“战争的时候不一样。如果死了,即便再不情愿,也只能丢下自己的孩子。”

“有那么多恰好死去的双亲吗?”

“弥雅,我没法回答你的问题。”

片刻寂静。

“汉娜?”

“嗯?”

“说点什么,随便什么都行,到我睡着为止。”

“你应该知道我不擅长找无用的话题。”

“那么……你见过战争之前的世界吗?或是战争以外的世界的样子。”

“勉强记得一些吧,但已经模糊不清了。如果不写入芯片保存副本,人类的记忆力和知了一样短命。蛰伏七八年,在地下的时候以为总有一天要回忆起来的时候,一定能想起来的,但事实上,真的到了见光的时候才发现大部分都已经不记得了。但也未必是坏事。遗忘这事。”

“什么事都能忘记?”

“我不知道。但我在你这个年纪的事……说实话,也已经很遥远了。”

“难以想象。”

汉娜停顿了一下,忽然换了话题:“其实我不止一次想过,战争也好,和平也好,和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又有什么关系。确切说……正义的那方也好,邪恶的那方也好,受苦的、出力的、承受代价的似乎永远是同样的几批人。”

“哲学家汉娜,你又让我惊讶了。”

“比如说穷人,比如……女人。”

弥雅将被子卷紧,没有答话。

汉娜像在自言自语:“男人会为了女人挑起战争,至少名义上是这样的。谁的妻子、谁的妹妹、谁的女儿被敌人强|奸了,这消息足够煽动人拿起武器去送死。但是--但是他们对敌人的妻子、妹妹还有女儿做同样的事,以体会过的耻辱羞辱回去,并沾沾自喜。可为什么一个人的身体遭受了什么,会成为另一个人的耻辱?这只能是因为其中一个人并不被看作是人,而是另外那个人的所有物。”

弥雅想问,那么她是谁的所有物?解散的少年军?不复存在的帝国的亡灵?

她不动声色地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帝国军强|暴境内反抗他们的人的亲人,共和国军队打进首都的时候,他们也强|暴不得不服从帝国将领的市民。”汉娜的声音有一瞬变得飘忽,“我……的邻居遭遇了这样的事。她生下了一个只带给她糟糕回忆的男人的孩子。也许你该去问她,为什么会有人抛弃自己的小孩。”

弥雅现在知道自己在说没事的时候,别人耳中听起来是什么样子了。

“所以你不仅讨厌小孩,也讨厌男人?”

汉娜笑了:“不,我不讨厌男人,我只是倾向于……不太看得起他们。不要搞错了,我可不认为所有女人都是无辜的羔羊。只不过,偶尔也有那么一两个像样的男人。”

弥雅蜷缩起来,她预感到之后要出现的名字:“我有点困了。”

汉娜像是没听见她的借口:“偶尔也会有兰波这样的人。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管走到哪,都能保持他那个样子,就像……抖一抖童话书,他就从那个正义必胜的故事掉进了这个世界。”

这个形容让弥雅失笑。但她能毫不费力地想象这个画面。也许睡魔已经开始侵袭,她才会看见兰波不懂得躲闪的眼睛。

汉娜翻了个身:“弥雅,你肯定不同意,但你很幸运。”

反驳的话就在舌尖,弥雅屏息,缓缓改换答句:“我不需要你提醒我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会碰上一个吃饱了没事干、从海外跑回这里的银行家儿子当指导教官。”

“我知道,我想提醒你的是,兰波很好,但你不能爱上他。”

弥雅嘲讽地轻笑,任由自己陷进清醒与迷蒙的夹缝,喃喃:

“多谢你的忠告。但这是瞎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