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说一遍,给我换个教官,不管是谁都行。”弥雅双手撑在办公桌面,向桌子后端坐的人压去,几乎要与对方鼻贴鼻。
坐在桌后的金发女性戴着银丝边眼镜,镜片上浮现一行行文字,随着眼球转动翻页。
“喂!”弥雅踹了一脚桌子。
对方这才停止阅读镜片上投影出的文字,慢吞吞地抬眼看来:“弥雅,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让、那、个、家、伙、从、我、面、前、消、失!”弥雅眯起眼,咬牙切齿地重复要求。
“才几天就能让你闹到这里来,看起来兰波先生值得期待。”
“期待个屁!”
金发女子重新将注意力转到镜片上,对弥雅的怒吼充耳不闻。
弥雅气得浑身发颤,抬手去抓镜架。
“编号13,再胡闹的话,我就要去告状了。”金发女子口气没有丝毫变化。
告状。反射性的惧意令弥雅的动作一顿。
这个名叫汉娜的女人负责管理改造营学员档案,也是这里为数不多愿意与弥雅进行正常对话的人。只要不触及红线,汉娜对弥雅的出格行为基本视而不见。当然,她也从不曾伸出援手。既非敌人,却也绝非同伴。
汉娜摘下眼镜,有些不耐烦:“这个月办理毕业手续的人特别多,我需要集中注意力。”
弥雅不再多纠缠:“你等着,我会让他主动来申请换人的。”
“那么祝你好运。”汉娜吹了个口哨,再次戴上眼镜。
一踏上档案室外的洁白走廊,弥雅就看见了兰波。
青年自然而然地走过来:“事情办完了?”
不知道刚才档案室中的叫喊他听到了多少。
弥雅面无表情地与他擦肩而过。
兰波跟过来,保持了一步的距离。这点莫名其妙的良好风度让弥雅愈发恼火。
档案室在行政楼二层,弥雅坐上楼梯扶手,呲溜一滑到底,轻巧地跳落地面。她向还在台阶顶的兰波龇牙,一甩头就往大门走。
兰波几乎立刻又追上来。
该死的体格差。弥雅在内心咒骂。
“弥雅,再过二十分钟午休时间就结束了,你还没有吃午餐。”兰波转到弥雅面前,递出一份油纸包裹的三明治。
“你觉得我会吃你给的东西吗?”
“你早餐也没吃。这样对身体不好。”
“假惺惺的关心还是免了,”弥雅嗤笑,将三明治从兰波手中拍落,“你没有自尊吗?明明头次见面就被我说得一句都答不上来,还有脸整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你不觉得烦我都烦透了。麻烦你早点收拾东西走人,从我眼前消失。”
兰波俯身捡起三明治,以陈述事实的口气说道:“等你从这里毕业了,我自然会从你眼前消失。”
“我不会毕业的。”
兰波没有说话。
弥雅无法忍受他的注视,转身就走:“不许跟过来!”
这一次兰波干脆走到了弥雅身侧。
额角的神经突突地跳,她猛地驻足:“你听不懂人话吗?”
兰波淡然道:“虽然我想尊重你的意愿,但我也有无法让步的事。”
周围仿佛又降下绵密的雨幕,他以相同的语气说他会保护她,只要他在场,每一次都会。昨天弥雅逃走了。再难听恶毒的咒骂都无法伤害她分毫,面对真假难辨的好意时,她却分外软弱。
她不擅长应对兰波。
只怪她一开场就用掉了王牌,最恶毒的话语攻讦让兰波大受打击,却没能让他放弃。他好像根本不会受伤害,像个橡皮人,经得起拉扯、弯折、扎洞、浸泡、抛掷,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第二天兰波都会原样复活,脸上带着傻乎乎的温柔笑意。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把兰波从她还剩没多少页的人生笔记上划掉。
弥雅决定改变策略,挤出灿烂的笑容:“兰波教官,我就直说了。我是一艘沉船,所有人都已经放弃。没必要在我身上白费力气。我诚心建议你另找一个学员搞好关系,那样的感人故事大家都喜欢,你的简历能上添一笔成绩,我也可以解脱。双赢。明白了吗?”
“我不认为这是白费力气。不论对你还是对我,这都是有意义的。”兰波停下来想了想,含笑注视她,“至少比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似乎已经没那么怕我了。”
弥雅后退一步,双手抓着对侧的胳膊肘。制服衣袖下的皮肤爬满了鸡皮疙瘩。她感到很冷,多说一个词都会白白放走一口热气。
“总之,人不吃东西身体会垮。”兰波这么说着,竟然从外套口袋中掏出第二份三明治。
弥雅绷着唇线盯着他。
“其中一份是我的午饭。”兰波这么说着,将刚才被打落在地的三明治举起晃了晃,脱落的油纸包装一角飘飘荡荡,散落出来的酱汁染出斑点,像卡其色旗帜上的纹章。然后他将新拿出的三明治再次递过来:“你平时也会去食堂拿三明治当午饭,就当是我顺路代替你拿了一份,所以收下它,好吗?”
兰波口气像在哄发脾气的小孩,弥雅当然感到恼火;但让她胸口愈发烦闷的是另一件事。这个人竟然短短两天已经将她的行动轨迹摸清,他还知道什么?知道了多少?如果全都清楚,为什么还要这么接近她?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兰波……是谁?
弥雅冷着脸,踮脚勾手去拿兰波另一只手中的破损三明治。
兰波一怔,下意识将手抬得更高。
弥雅根本够不着。
“弥雅,那是我的午餐。你的是另外这份。”
弥雅感觉兰波在嘲笑她,怒气上涌。她恶狠狠地夺过包装完好的第二份三明治,用力往地上一掷,踩了一脚,然后捡起来,扯开被油脂和灰尘弄脏的包装纸,挑衅地咬了一大口,转身就走。
兰波困扰地苦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弥雅无视宣告下午课程开始的铃声,径自走向宿舍区。周围残留着比建筑物年龄更老的一小圈树林。她三两口将三明治吞下肚,将包装纸揉成一团,随手往后一抛。
“不要乱扔垃圾。”
弥雅回头,竖起中指。
兰波愕然的表情取悦了她。她加快脚步走向树林边缘,熟练地从一棵空心老树的树桩中拖出一个铁皮箱子,先掂量了一下重量。没有变化,没人来拿过东西。她打开箱盖,确认箱子里的书籍没有被雨水浸湿,略微松了口气。
“这些书是……?”兰波辨认着封面上的文字,显得十分意外。
当下大部分图书都已经数据化储存,改造营的图书室也改为电子形式。教员们可以清晰追踪每一个学员在什么时候、花了多久看了什么书。
“在被处理掉之前,从老图书室禁|书区偷出来的。”弥雅龇牙,拿起最上端的一本夹在腋下,单手抓住最低的树枝,熟门熟路地攀上老树。
兰波清晰可闻地叹了口气:“这很危险。”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偷禁|书还是爬树。弥雅无所谓地耸肩,翻开边角卷翘的书页,找到夹了树叶的那一页,开始阅读。
兰波好像在树荫里坐下了。弥雅甩头,就当兰波不存在,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到文字上。
但几乎立刻,兰波就打破沉默:“是谁教你读书的?”
“在前线后退之前,指导员偶尔也是会教我们认字的。”弥雅不禁戴上嘲弄的口气,“帝国少年军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野蛮组织,还真是对不住啊。”
兰波抬头:“如你所言,我在海外、在回来之后所接受的信息也许有失偏颇。那么少年军内部究竟是怎样的?没有人比你更有发言权。”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兰波像是被这个问题难住了。过了良久,他才不太确定地说道:“因为……我有兴趣,我想知道?”
弥雅差点咒骂出声,最后就当没听见。
“箱子里的书,我可以拿出来看一看吗?我会小心爱护的。”
“反正不是我的东西。”弥雅冷冰冰地答道。
兰波翻阅了一阵,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都是同一个人的作品。”顿了顿,他略微抬高声量:“你喜欢这个作家?”
弥雅卷起手中的书册,朝着兰波的头顶扔下去:“都说了这不是我的东西!”
兰波下意识接住,困惑地皱起眉头看她。像在谴责她毫无缘由的粗暴。
“这个人是谁,写了什么,都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我也没有任何兴趣,”弥雅噎了一下,冰冷地宣告,“只是因为这些书在违禁名单上,我才会看几眼。”
兰波将弥雅投掷过来的书翻到目录页,露出深感怀念的微笑:“啊,我记得这个故事。”
弥雅呆滞地眨眨眼,茫然地寻找合适的词语:“你……看过?”
“是很小的时候的事了,为了不让我忘记母语,我的母亲经常会买书给我和弟妹看。这本书之所以会流传到海外,也许也是帝国文化宣传策略的一环,因此战争结束后,这个人的作品也就被封禁了。”
兰波用手指抚摸过短篇集目录的一行行标题,小心轻柔,像在触碰蝴蝶翅膀。
“现在再看的话,不少故事的确有鲜明的政治意味,但是--”他将书阖上,抚平封皮褶皱,伸直手臂向弥雅递还,“别有用心的隐喻对于十多岁的我来说,太难懂了。我只记得,那时读完我兴奋地告诉母亲,我读了一本很棒的书,我尤其喜欢其中一个故事的主人公。这个人创作的文字给我那时带来的触动是真的。至今我依旧这么认为。”
弥雅没有去接,她睁圆了眼睛,像是被兰波的话语吸了进去,情不自禁去追逐他指尖并不存在的蝴蝶。
第一次读完这本书的时候,她是什么感受?
她好像懂兰波在诉说什么,又一如既往地踏足完全陌生的领域。
最后,她只是尖刻地指出事实:“兰波教官,如果其他教员知道你竟然很欣赏这本宣扬帝国邪恶思想的禁|书,你会怎么样?”
兰波温和地叹息,耐心地继续说道:“这是两回事。弥雅,不是所有人都会同意我的观点,而我的观点也不一定正确。但我不认为作者的理念、乃至故事的内核是文学作品的一切。这个人的确误信了狭隘的观念,而这观念促动的战争伤害了许多人,杀害了许多人。但是否就要因此完全否定这些作品的价值?”
弥雅怔怔地听着兰波吐出一个又一个她不明白的词汇。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愿意听他继续说。也许听下去,他的话语就能解答她那许多许多的疑问。也许。
“哪怕这个作家犯下了罪行,但他的作品就该同样接受制裁吗?反过来说,如果一本书提出了有可能煽动恶行的观点,但作者就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吗?他应该为自己写了什么而受审判吗?”兰波眯起眼睛,露出迷路孩童般的恍惚神情。
弥雅哽了一下,沙哑地低语:“如果一个人干了坏事,但他又对很多人很好,那么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兰波眼神闪了闪,蔚蓝的湖面泛起悲悯的弧光。
“弥雅,我不知道,”他轻声说,“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太复杂了。干净利落的答案不一定是最好的。会有许多人说我太天真、太理想化,但我还是想找到黑白分明的两极之外的容身之处。”
他微微地笑起来,但弥雅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容看起来那么苦涩。
兰波拨了拨额发,忽然显得腼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你不明白也没关系。但是弥雅,就像这些书不该被判死刑,一个人即便犯下严重的过错,整个人也没有就此终结。我相信没有人是没有价值的,没有人是不值得重新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