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零下九十

在睁开眼前弥雅就醒了。

她倾听周围的动静。

是她熟知的寂静黎明。距离早晨起床的铃声还有四十五分钟左右。

睡在上铺的莎莉呓语着翻了个身,弥雅用被子裹着头坐起,轻轻吐息,收起睡梦遗落的不必要表情。然后,她任由被褥落下,同时睁开眼。

启动完毕。

弥雅迅速套上制服,光脚走到门前。她一手提着塞了袜子的鞋,一手静悄悄开启房门,以肩膀推出容自己离开的空隙。钻出房门后,她反手搭住门把,无声地阖上门。每天早晨都是这样,哪怕意识模糊,身体也会忠实地做完全套。

莎莉是弥雅的第……记不清是第几个室友。弥雅总在莎莉醒来前离开,在莎莉熄灯后爬上下铺,几乎没交集。

在改造营学员之中,弥雅臭名昭著,没人愿意和她同住。过往弥雅住在哪,哪里就闹得不可开交。管理层也曾经干脆让弥雅独自占一间宿舍,但当晚她就试图自缢。于是每过几个月便有个新来的倒霉蛋抽中下签成为弥雅的室友。

弥雅也不明白为什么。但只要是有人的房间,她就没法死在那里。

也许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死后的丑态。

可活着的时候都已经对他人的眼光无所畏惧,为什么还在乎身后会被怎样的视线剖开审视?弥雅不知道。但已经无所谓,她不会再试图自杀,反正距离生日还有不到三个月时间。

弥雅关上水龙头,用前臂抹去脸上冰冷的水珠,瞪向镜子里的自己。眼下阴影不知道是镜子的锈斑还是睡眠不足。

洗漱时制服袖口和前襟都打湿了,一缕缕的发丝贴在脸颊脖颈。弥雅也不擦干,直接步入清晨的凉风。她立刻哆嗦起来,却感到愉快。

早晨六点三十分,改造营起床铃响,六点五十分集合训话,七点开始晨跑,七点三十分钟早饭,八点正式开始新一天的课程。一周六天,每天如此。周日是例外,没有晨跑,与教官每周一次的面谈会持续到中午,下午分组进行兴趣活动,每周都有一队人被选中到市内观光。

以上是普通学员的日程。

这和弥雅完全无关。

早晨五点四十五分左右起床,不参加晨跑,不吃早饭,在室外闲逛到八点左右,如果碰上教员就去课上露个脸,不然就找棵树爬上去看书,看困了就在树上睡觉。在午饭时间结束后去食堂拿一个剩下的三明治就走。晚饭也不需要。

弥雅抬头看天。阴沉的春日云层匍匐前进,轮廓线浓重欲滴。

如果下雨不能呆在室外……她不禁抱紧双臂。她讨厌雨天。

“早上好,弥雅。今天看起来会下雨。”

她讨厌这个声音,也讨厌这装模作样的问候。

弥雅转身:“你怎么在这里?”

天光昏暗,她看不清兰波说话时的表情。他说话的口气还是温和得可憎:“抱歉,我事先打听了一下,得知你每天很早就起床了。”

“然后呢?”

“作为负责你的教官,我有义务了解你是怎样度过一天的。”

弥雅即答:“不需要,碍事。”

“我会保持一定距离,不会打扰到你。”

弥雅抱臂露骨地上下打量兰波数个来回,嗤笑:“行啊,但是不许和我说话。还有,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许介入。否则就给我滚。”

兰波没有回答,像是默认。

弥雅便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一直走到改造营边缘。

营地由战时疗养院改建,盘踞半山腰,天好时能看到不错的日出。但铁丝网高耸,山下成片的废墟、碎石堆里与日俱增地方形小房子都被高耸的铁丝网整齐割裂。地平线和太阳也被一视同仁地丈量而后切割进六边形格子。

铁丝网后就是陡坡,想要逃跑的人即便翻过障碍也只会非死即伤,因此这里只配备了最低限度的警卫装置。

弥雅不讨厌这里。

但是她立刻后悔今天不假思索地来了这里。

“今天云太厚了,看不到日出。”

“我说过不要和我搭话。”

兰波“啊”地惊呼了一声,笑笑地说:“抱歉,一不小心就……”

停顿片刻,他注视着远方补充:“但是天晴时,这里景色一定很优美。”

弥雅揪紧铁丝网:“之后我不会再来这里了。”

“为什么?”兰波困扰地蹙眉,仿佛为弥雅感到惋惜。

胃被这不带恶意的表情狠狠翻搅,弥雅懊悔地将指甲掐进掌心:“因为你也知道这个地方了。”

她将永远失去这里。不。弥雅纠正自己。这里从来不属于她。

弥雅突兀地转身,大步离去,踢起道边的一颗颗石子。

兰波默默跟上来。

他不急不缓的足音锤着弥雅的耳膜。她要走两步他才迈出一步,两人间的距离却没有因此拉大。该死的体格差。

晨跑和早饭结束的铃声都已经响过,营地终于有了一点活气。弥雅不愿意再透露自己常去的地方,便放弃爬树悠闲度日的计划,改道笔直地往教学楼走去。

今天周一,是集会讲座的日子。

弥雅抵达时已经敲过第二遍铃。

充当讲座教室的是疗养院原本的活动礼堂,弥雅推开沉重的木门,一整个礼堂的人齐刷刷回头看过来。一片死寂。台上的教员也无措地停止发言。

弥雅左右四顾寻找空位。

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像上涨的潮汐,一波比一波响亮清晰。

坐在最后一排最外的金发男孩手掌交错,摆出一个叉,禁止她靠近。

再向前一排的女孩团体回头瞪视,仿佛弥雅再前进一步就要尖叫起来。这表情惹得弥雅很想走上前坐到她们身边。

“咳,请迟到的学员尽快就坐。”

弥雅柔柔地答:“报告,没有我可以坐的位子。”

教员尴尬地扶住讲台。他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改造营的资历还没弥雅老。教员的困窘令聚集在弥雅身上的视线愈发扎人。

但弥雅只是微微地笑,泰然自若地沐浴在翻滚的白眼和骇然的瞪视中,而后向兰波一抬下巴,不要多管闲事,如此传达。

“麻烦你们往里挪两个位置。”兰波却径自走向最后一排的金发男孩。

男孩迷惑地盯着兰波看了片刻,视线落到他的教官制服肩章,扁嘴猫腰起身。一整排的人几乎同一时间动起来,往里退出四个位置。

“谢谢。”兰波在朝内的第二个座位落座。

留给弥雅的是最外侧的座位,又或是第三个位置。不论哪个,都在兰波身侧。

“再往里面去一个。”弥雅嘶声低语。

兰波抬眸看她,仿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教员又咳嗽一声,弥雅冷着脸在最外侧坐下。

“那么继续介绍今天播放的纪录片,影片素材是战地记者的真实影像资料,正如标题所言,集中展现的是……”

只需要听个开头,弥雅就知道今天要放的是哪部片子。

她已经熟悉到麻木。

会在周一播放的影片有两类,一类揭露帝国军内部的教育宣传机器,动摇帝国少年军从小接受的理念,揭穿其中有多少别有用心的误导、错漏或是谎言,往往穿插曾经的内部人员和毕业学员的回忆访谈;另一类则是以最直接的方式展露帝国在战争中对各类人群施加的暴行,从根本上否定帝国掀起战争的正当性。并非自卫,是侵略,是无耻的掠夺。

弥雅对这些影片没有好恶。

这些影片说得没错,但也不完全正确。也许教导他们的师长说了许多与事实相悖的话,但不少人也全心全意地相信着宏大的美好愿景。许多人一起做同一个梦很美妙,融进巨大浪潮的本能足以蚕食所有理性。

弥雅想起,投降的消息传来时,她和伙伴们正在一所学校的地下室组装武器。广播投降宣言持续播放了三遍,所有人都失语。和他们共患难的指导员以满是机油污渍的衣袖抹了把脸,吐出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是:

“对不起。”

他拿起刚组装好的手|枪朝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一枪。

弥雅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要道歉。

改造营的教员们说,少年军的成年指导员们将少年少女们当做道具利用,惨无人道。试图脱逃的少年少女会被当众处决。弥雅模模糊糊地想起,她依稀有个朋友就是那么死的。名字已经不记得了。但她记得那个女孩试图劝她一起逃走,那湿润的双眼和滚烫的双手烙在脑海深处,会在弥雅最不设防的时刻突然复活。

弥雅将女孩推开了。一次次地,在回忆里,在确然发生过的现实里。

不是弥雅告发的,但似乎不少人认为是她出卖朋友。指导员知道不是弥雅,但没有澄清。这种互相怀疑的氛围糟透了,但前线真的后退到眼前,这些小事很快没人记得。大家都是共生死的伙伴,有同一个敌人的战友。

枪响过后,弥雅第一个念头是,如果那时候跟着走,躺在那里的就会是她。但她突然又有些羡慕,死人不用再睁开眼睛,而赖活的狗即便在睡梦中也要时不时查看四周。

的确有以看狗的眼神看他们的指导员。但也有为了保护少年军而死的指导员。人会为了道具而死吗?弥雅不知道。

她其实并不在乎谁对谁错。她只是感到厌倦。想不明白的事,不去想就好。

影片开始播放字幕,弥雅起身离开。

今天散场的人群退得分外快,弥雅知道不少人是特意来围观她的。只听说过她的名字的新学员每个月都在增加。

“喂,弥雅,你听着,那个阿廖沙死了。”

突然有人冲着弥雅叫道。

弥雅骇然闻声回头,余光人影一闪。趁她分心,有人从侧边狠踹一脚。

她失去平衡,却被稳稳扶住。

这身高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

“放开!”弥雅狠狠甩开兰波。

但已经有人开始吹口哨:“下手那么快啊?不要带坏新教官啊。”

“阿廖沙怎么了?”弥雅厉声问。

“骗--你--的。我才不知道那家伙是死是活。”说话的人做了鬼脸就跑。

余兴节目结束,人群开始散去。

兰波却一把抓住一个人。正是刚才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金发少年。

“你干什么?”金发少年吃不准兰波意图,开始挣扎。

兰波没有松手,口气依旧很平和:“我没看错的话,你刚才踹了弥雅一脚。”

少年抬高声调:“是又怎么样?”

“即便你心有不满,也不能对人动手。”

“她活该!”

兰波脸色微沉,态度依旧算得上客气:“没有人活该被暴力相向。向弥雅道歉。”

“我不要!”

人群再次聚拢。弥雅咂舌,抬腿就一脚揣在少年小腹。少年吃痛,甚至没能发出哀鸣。

“弥雅。”兰波的眼神有些可怕。

“扯平了。”弥雅径直往大门走。围观的人丛自觉让出一条道。

兰波僵了须臾,松开少年,感到难堪似地正了正军帽,快步追赶弥雅。

影片播放期间外面开始下雨。

弥雅咬紧牙关,逆着食堂的方向,故意踩着水塘啪塔啪塔地挑难走的路走。她讨厌下雨天。今天糟透了。她恨兰波。真想把脚下溅起的泥水灌进他说漂亮话的嘴里,看他那时还能不能发声。

才消停了没多久,兰波的脚步声便夹杂着雨声靠近。弥雅冷不防转入仓库屋檐下,转身忍无可忍地怒吼:“你够了没有?!”

兰波想说什么,却忍住了。雨帘从他的帽檐不停地流淌,他的鼻尖滴下冷雨,滚落嘴唇下巴。弥雅意识到他正因为愤怒微微地打着颤。

弥雅抱臂,咧嘴冷笑:“你想说什么,说出来。”

“你--”

但弥雅没有让兰波说出第二个词:“谁要你多管闲事!我告诉过你,让你不许介入,否则就给我滚。你滚啊!啊?!”

兰波摘下军帽,将负重下压的湿漉漉额发往旁侧拨,露出不躲闪的双眼。他深呼吸数下,直至语气恢复平静:“看到有人对他人暴力相向,我不能不出手制止。”

雨声填补数拍空白,而后他叹息似地补充:“我不希望看到你受不必要的伤害。”

弥雅打了个寒颤:“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接受他人的保护并不是坏事。我是教官,你是我负责的学员,保护你是我应当做的。”

“是吗?”弥雅眯起眼,仿佛要借看清兰波,她忽然低笑起来,步入雨中,“保护我?凭你?我每一次被打骂的时候你都要冲上来当好人?每一次?”

兰波揪起眉头。他示意她退回屋檐的庇护下,弥雅站在原地,寸步不让。

僵持一瞬,兰波脱下外套撑开,挡在弥雅头顶遮雨。弥雅想后退,兰波便先一拍前进半步。距离反而拉近。

弥雅紧紧环抱双臂,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她脸色惨白,表情却凶狠,仿佛随时会发狠扑上来咬他。

兰波垂眸迎上她带着恐吓意味的瞪视,非常谨慎,又非常坚定地说道:“我不能做绝对的承诺。但只要我在场,我就会保护你。每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