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零下九十一

接待室是一间正方形的屋子,四壁雪白,没有窗户,正中摆了两把黑色折叠椅。

弥雅坐在左侧的椅子上。按照惯例,主人在左,宾客在右;这间改造营的教官大都喜欢在面谈时坐在左首。

弥雅坐在左侧的折叠椅上。她上身向内佝偻,像要护住小腹,头耷拉着,专心地咬已经惨不忍睹的指甲。

门外有脚步声,弥雅借着打寒颤的劲头将腰背挺直,揪住制服裙摆的坑洼指甲勾出细线,她将小手指套进去,将线环往外扯,勒住手指的细线变成可以划破皮肤的刀刃,她恍惚觉得,再用力一点说不定可以就此将指节切下。

细线应叩门声断裂。

弥雅的裙子上又多一个无处安放的线头。

以前的教官从来都是推门而入。

外面的人又敲了两下门。

弥雅困惑地盯着严丝密缝的门板,不明白对方想要什么。门只能从外打开,内侧锁的钥匙在教官们手里。

“那么我就开门了。”话语落地数拍后,外面的人才拉开房门。

来人几乎和门框一样高。弥雅情不自禁吞咽了一记,忘了瑟缩,像见到狮子的山羊。

青年也的确有让人想起动物鬃毛的金棕色头发,只不过他的头发柔软闪亮,更像驯良的大型犬。他摘下军帽致问候:“你好,初次见面,我姓兰波,是负责你的新教官。你叫什么名字?”

弥雅没有回答。

兰波看向右侧的椅子:“我可以坐下吗?”

这个人再次做出令弥雅难以理解的行动。她不觉得他应该征求她的意见。她不是这间房的主人,甚至不完全拥有对这具身躯的主权。

持续的沉默似乎令兰波略微难堪,他手中的军帽在指尖转了个圈。

“那么我就坐下了。”

体格上的差距因为落座变小,弥雅又在呼吸了。三,二,一,进入角色。

“你叫什么名字?”兰波再次发问。

她是弥雅,前帝国少年军成员,在莱辛改造营接受再教育,编号13。

“我叫什么无所谓吧,”弥雅将头歪向一侧肩膀,熟练地将裙子往大腿根推,理所应当地问,“要现在就做吗?”

兰波怔了一下。

弥雅困惑地盯着他,骤然本能地醒悟,这个男人完全没有那方面的打算。他将她当做一个人看待。意识到这点的那一刻,她被陌生的耻辱感贯穿。

她是帝国少年军伙伴们急于摆脱的不光彩过去,是改造营教官履历上扎眼的污点。但她毫不在乎,甚至以之为荣。

但这个叫兰波的青年让她想死。因羞愤而死。

仿佛要挽回她本就不存在的自尊,弥雅垂头:“真的不要?”

“不用了,谢谢。”兰波没有嫌恶地别开视线,笔直地凝视她,“你叫什么名字?”

弥雅确信她讨厌这个人。从头发的颜色到声音,最可恶的是这恍若一无所知、又像全都看透的明亮眼神。她无从遁形,被押上由兰波裁决的法庭。即便他宣布她无罪,他也的确会这么做,但她依然会感到自己是个肮脏的罪人。

弥雅揪住裙摆,抿紧嘴唇,拒绝回答。

兰波微微笑了一下,仿佛并不在意:“那么今后请多指教,弥雅。”

弥雅固执地保持沉默,只差整个人在椅子上团起来。她希望兰波立刻消失,然后再也不出现在她眼前。她讨厌他,她恨他,她从根本上无法忍受他。

“那么作为友好的象征,我可以和你握个手吗?”兰波说着向她伸出右手。

仅仅是地面靠近的男人的手影,就让弥雅颤抖了一下。

兰波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又等了片刻,收手:“那么弥雅,之后我们要一起完成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互相握手。”

“我不会和你握手的。”弥雅冷冷宣称。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恨你。”

兰波再次因为惊讶停顿了一拍,但他脸上没有受伤的神色。这种大人的从容仿佛在嘲笑弥雅。她不自禁大声喊出来:“我恨你!我恨你们!”

“我们是谁?”兰波平静地问。

弥雅胸口起伏,她腾地站起来,背过身去,对着雪白无垢的墙面投掷出答句:“所有人!”

“你为什么恨我?为什么恨其他所有人?”

兰波的问话越温柔平和,弥雅就愈发想要尖叫。但接待室像是刹那跌进深海,她发不出声音。

“弥雅,--”

弥雅一头扎出水面,转向兰波,眼眸还是湿润的,口气却已经干涸:“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她等待兰波因为她孩子气的应答皱眉,或是好言好语地让她“冷静下来”,又或是干脆耐心耗尽直接命令她坐回原位。

但兰波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注视她。以他那可憎的澄澈眼神。

弥雅浑身骤然脱力,她踉跄歪回折叠椅上,半眯着眼睛轻声说:“别管我了。”

“这样的要求让我很为难。”

和弥雅之前接触过的所有教官都不一样,兰波的用词很讲究,不是故作高深的显摆,而是自然而然,反而加倍让她烦躁。他的谈吐柔软又克制,像偶尔可以从设施窗户中窥见的大片云朵,在高天之上,只要一阵风来便会悠然走远。但弥雅不敢小觑他,那支撑着兰波高大脊背的东西令她恐惧。

她合上眼帘,不信有人能够在她这样的顽抗下保持好脾气。

“弥雅,再过三个月你就要18岁了。”

弥雅倏地睁眼,强压住视线,没往兰波那里看。

兰波等待了片刻:“我想,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什么?”弥雅恶意反问。她要逼兰波说出来。

兰波被她的话语刺中。他缓慢地眨动眼睫,一瞬露出祈求似的神情。

弥雅忍住嗤笑的冲动,坐直交叠双腿,将颊边乱发往耳后别,故作天真地撅起嘴,以比纸杯蛋糕糖霜更虚假的甜腻声调重复:“兰波教官,那意味着什么?请你告诉我。”

兰波显然并不喜欢她这么拙劣地卖弄风情。他再次默然挪开视线。

只需要一个动作,弥雅又被兰波推上被告席。

她拉下情绪的闸门,面无表情地抱臂瞪视对方。

兰波有风度地妥协。

“如果学员不能在成年前从改造营毕业,就无法重回社会,会转入特殊基地继续接受再教育。”他词与词之间的停顿泄露出不忍,“那些基地的学员大都是真正的战犯。”

“我也是战犯。”

“弥--”

“我上过前线,杀过人。”

接待室的室温骤然下降。

弥雅立刻知道兰波生气了。他的蓝眼睛因为愤怒变得更为明亮。

盛怒的男人总是像披着人皮的野兽。弥雅化身挑逗猛狮的蝴蝶,要将獠牙和兽性都勾出来。她单手支颐,轻浮地补充:“反正有了那种大铁块和程序,不管是谁,只要把手放上去,按个按钮,拉个闸门,扣一下扳机,就能杀人。小孩都可以。”

弥雅上半身前倾,任由空气灌入制服领口。她从眼睫下看向兰波。这是个能勾起男人欲|望的煽情小动作。她很低很低地念:“兰波教官,你杀过人吗?”

兰波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哑声答道:“没有。”

弥雅轻笑,将头愉快地往后甩。

但兰波沉静的话语令她的动作冻结:

“弥雅,在你出生之前战争就开始了。除了遵从教导你的人以外,你别无选择,所以你没有错。因此此刻,你才在这里。你有权利去见一见更广阔的、更明亮的世界。”

“别开玩笑了!”弥雅的尖叫令自己都惊愕。她因为这一拍的错愕而怒火更甚,起身将椅子踢翻,退到离兰波最远的墙角:“闭嘴吧你!”

兰波伸手扶住翻滚的椅子,动作稳得令弥雅胃里一阵灼烧似的翻涌。他一言不发地将折叠椅放回原位,重新落座,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弥雅,今天我只是想和你聊一聊。”

“我和你的话已经说完了,请回吧。”弥雅学着兰波的口气赶人。

“弥雅,现在开始,我和你轮流问对方一个问题,回答者可以选择保持沉默,但如果开口,必须诚实回答。”

弥雅背过身去,烦躁地猛揪自己的头发。头皮上的旧伤被牵动,她喜欢这钝痛。

“女士先请。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

“你睡过几个女人?”

“我选择沉默。在人后谈论女性是不值得赞许的卑劣行为。”

弥雅哈地笑出声。

“在进入帝国少年军之前,你在哪里生活?”

弥雅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兰波在问她。这个问题令她感到茫然无措。

帝国少年军这个身份她穿得太久,即便脱下了黑色的军装,它依然包裹她,业已成为她的第二层肌肤。而兰波竟然想要剥去这层皮。

她都不知道那下面有什么。

“我不记得了。我长大的福利院也从属少年军。”

兰波不置可否:“轮到你提问了。”

弥雅厌烦地皱起鼻子:“谁想陪你玩这种游戏?好了没有?够了吧。”

“我还有很多想问你的事,”兰波挠了挠后颈,毫无征兆地难堪起来,“你就没有别的想问我的问题?我是个很无趣的家伙,但好歹可以和你说说外面的世界--”

弥雅不耐地截断:“战争时你在干什么?”

兰波涩然一笑:“在战争刚刚开始时,我的双亲就带着我和弟弟一起逃亡海外。直到去年和约生效,我才时隔多年第一次回到故乡。”

“所以,近二十年的战争的滋味,你半点都没有尝过?”弥雅忘记了一次只能问一个问题的限制。

兰波也忘了。

他苍白着脸,突然变得不知所措,一个劲地把玩手中的军帽。

但失态也只有须臾。

“我……读过媒体报导。仅仅是文字,就让我看到了无法想象的人间地狱。回来之后,我当过一段时间志愿者,收集幸存者的口述记录。但我感觉那还不够,因此我才会来这里……”兰波恳切地看着弥雅,仿佛在征求她的原谅,“我想,这是眼下我最能做到的、最该做的事。”

弥雅彻底失语了。

兰波说的话,她无法理解。

她无法想象该如何旁观这场撕裂整片大陆的战争。因为那是她熟知的一切。

她死死盯着眼前的青年,恍惚地想,她明白自己为什么对他本能地厌恶到极点。

“最后一个问题,”弥雅的声音丧失了温度,但她感觉自己在燃烧。火焰是名为嫉妒的丑恶的感情,但那也是正义的烈炎,词句不受控制地滚落舌尖,像从枪膛喷射而出的子弹。她想用控诉的言语弹劾兰波,想置之死地,想看到兰波毁坏。她渴望他的绝望渴望到像要坠入爱河,哪怕她自知恋爱是这世上离她最遥远陌生的东西。但只要让兰波屈服,逼迫他跪得比尘泥更低,到那个时候,也许他们就能互相理解。一定是的。哪怕只是短短一瞬,她大概也能从他无法修补的伤口中看到只有他见过的“更广阔的世界”。

这么想着,弥雅情不自禁微笑起来:“明明什么都不明白,还要劝别人走出来?对只见过监牢的囚犯描述外面的美好世界一定爽飞了吧?你图什么?自我满足?你不害臊吗?兰波教官,你让我感到恶心。”

如她所料,兰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弥雅满意地从他腰间取下钥匙。兰波没有抵抗。

她打开房门,将钥匙往后随手一抛,扬长而去。

钥匙落地的声响被自动关上的房门封死。

距离弥雅的18岁生日还有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