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年纪虽然小,家境也不好,但她天生就是个莽撞耿直的性格,想什么说什么,反倒没有大人那么多的弯弯肠子,对谢橘也不咋害怕。
“算是吧。他——”谢橘回头看了看身后傻站着的陆思麒,点头道:“他工作能力很强,听说他家里有困难,我们单位工会组织的捐款。”
刘福兰听见女儿跟儿子的“老板”说上了话,才渐渐找到自己的舌头,她招呼谢橘坐下,顺手拍了陆家小妹一下,让她给谢橘让地方。
陆思麒走过来,想要阻止家里人的无事献殷勤,他不觉得谢橘会在这里坐。虽然他没想明白谢橘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不管她目的是什么,都不是过来跟自己家人闲打牙的。
可是他还没等阻止,谢橘竟然坐在了小妹让出来的位子上,羊绒大衣的下摆耷拉下去,顿时沾到了椅子上的灰。
刘福兰骂着看热闹的陆家小妹,让她去倒点儿烧开了的干净水过来,看小妹拄着拐杖进门去烧水了,刘福兰才对谢橘说:“你别嫌弃我们村子里的水,其实这里的水才最好,都是山上流下来的泉水,没有污染。”
谢橘微微一笑,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功夫,做惯了家务的陆家小妹将开水端了出来,挪到谢橘面前,给她倒了一碗水。
陆思麒看谢橘真地拿起那碗,吹了一下,一副真的要喝的架势。
陆思麒伸出手,将她手里的碗拿走了,他的眼睛也并没有看她,只低声说道:“别喝这个,你会坏肚子。”
谢橘忍不住笑了,她确实有些口渴,没想到自己千里迢迢,从大西北飞了三个小时的飞机,路上又折腾了四个小时的车程,到了他的家,竟然连口水都不能喝了?
她撩起眼皮看着陆思麒,见他端着盛水的碗急匆匆地走了,隔了一会儿工夫,他重新端了一碗水出来,放在她的面前对她说道:“渴了的话,喝这个碗里的水,这碗我煮沸消过毒了,水也是开的。”
谢橘忍不住唇角上翘,眼睛看着面前的水碗,确实比刚才那只干净了一些。她想到他连这些小事都放在心上,证明是个细心的人,这一点自己先前倒是没看出来。
她喜欢细心的男人,尤其是在自己身上愿意用心思的男人。她心中这样想着,伸手去拿面前的热水碗,不提防对面瘫痪虚弱的陆父不耐久坐,身子猛地在桌边儿顿挫了一下,这桌子本就不扎实,一条椅子甚至瘸腿了,被陆父这么一碰,立即栽倒。
眼看着那碗热水向谢橘泼过来——
谢橘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陆思麒身体一跃,快速挡在谢橘面前,桌子上的这碗热水一滴没浪费,全都洒在他后背上。
谢橘听见他嗓子眼里发出闷闷的一哼,好像疼极了。
谢橘心头一跳,立即抱住他的肩膀问:“疼吗?”
他摇摇头,神情如常,没有任何疼痛的表情,一脸若无其事:“没事儿,水晾凉了,一点儿不疼。”
一旁的刘福兰担心儿子,一叠声地问:“烫着了吧?烫着了赶紧进去抹点儿香油,要是起了水泡了发炎了,那可就不好了?”
陆思麒摇头道:“不用,根本没烫着,什么都不用抹。我——进去换一下衣服。”
他说到这里,对谢橘说:“老——板,你刚才没喝到水,不如跟我进去,我再给你倒点儿?”
谢橘明白他的意思,知道他是有话跟自己说,就点了点头,起身跟他一起进了屋子。
陆家的房子是农村常见的水泥砖头做的,虽然很大,但是布局不合理,采光也不好。陆思麒带着谢橘去了后面的房间,这房间的墙上没有开窗,只有房顶上造了个天窗,遇到阳光不甚慷慨的天气,室内光线就极差。
屋子靠墙放着一张单人床,床铺简陋,原始的毫无修饰的床架子用粗糙的手工打的,床上放着的被子和床单倒是还干净,上面赫然印着“科技大学”几个字,看上去十分醒目!
这赫赫有名的名牌大学的名字,跟这个简陋得几乎没有光的卧室形成了极大的反差,紫微星坠入深渊,也不过如此了。
卧室是陆思麒的。他进门之后走到床尾,在那边儿的角落里翻了翻,找出一件汗衫和夹克,他伸手扯下身上被开水淋湿的衣服,动作稍微猛了一些,忍不住发出嘶的一声。
他被烫了,而且被烫得不轻,然而他却装作若无其事,谢橘站在门口听着他的声音,在心里想到。
她想到他先前隐忍的样子,那闷哼一声之后克制不住的痛苦,但是又极力抹去痛苦痕迹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让她心里有些高兴,类似自己随便在地里刨刨,却从泥坑里刨到了好大一块儿金子的感觉。
为什么觉得自己占了好大一个便宜?
“你的烫伤要处理一下。”谢橘说。
陆思麒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脱了衣服的他,露出消瘦的上半身。他还是没有什么肉,长得高,骨架子又大,显得身体就削薄,腰细得甚至挂不住腰带。谢橘眼睛看着他消瘦的腰,五个月前在酒店跟这个青年度过的那个下午,突然浮现在眼前。
谢橘的脸莫名其妙地有些红,微微移开了目光。
陆思麒让谢橘跟自己进来,是有些话要对她说,这会儿他换好了衣服,就对她道:“我不是故意不回去。我——回家之后发现我爸行动不能自理,他原本只是腿脚不便,现在却动作僵硬,有时候会动不动摔倒。我妈也——”
他顿住了,刚毅的脸上闪过一抹脆弱,但是他并没有让这脆弱太久地停留在自己脸上,轻微地叹了一口气说:“你给的那个手机,被我妹妹不停地玩游戏玩没电了,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我家的电压不够充不上电。我想给你打电话,可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我暂时回不去的事儿——”
谢橘安静地听着,她其实不用他解释,看见他家的情况,就知道他为什么没法及时赶回去跟自己结婚。
她考虑了一下自己要说的话,几个方案在头脑里衡量了一遍,犹豫不定的时候,目光捕捉到了陆思麒脸上一闪即逝的那抹脆弱。
虽然他很快就掩饰住了,但是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遇到这种巨变之前,就是个一直处在象牙塔里的学生,遭逢家里天塌了的这种情况,软弱太正常了。
谢橘可以理解他的软弱,而且更奇妙的是,她不但理解他的软弱,她还理解他对软弱的掩饰。
她想了想措辞,慢慢地道:“我听说你在大二的时候,参加ACM国际大学生程序设计竞赛,跟同学取得了非常好的成绩。那么——我可以据此推断你在程序设计方面很有天分吗?”
陆思麒不知道谢橘说这个什么意思,他微微点了点头,提起学校,他的眼神里闪过一抹渴望,头垂了下去。
“我跟你做一笔交易——”谢橘看着他垂下的头,对他说道:“我用为你家庭提供帮助为条件,换取你未来五年所写的所有程序的独家代理权。除此而外,你还要跟我签一份保密合约,承诺未来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会将你我之间的事情保密,不对任何人透露。你愿意吗?”
她一板一眼地说,声音冷静客观,口气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用事。仿佛对惠盈的当家人来讲,要一个大学生未来五年的不确定成果这个提案,对惠盈来说多么至关重要似的。
陆思麒不是傻瓜,隐隐猜到了谢橘的用意,只是有些不确定谢橘这么做的原因。
其实——其实她只是想帮我吧?
要我的程序代理权,甚至要的还不是所有权,只是为了帮我?
可原因是什么呢?如此慈悲对我,是因为在她心里我——很可怜吗?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沉,眼睛立即红了,喉咙跟堵了一块儿铅似的,沉甸甸地坠得慌。
他真的想拒绝,一点儿不想要她的帮助。
因为全世界的恶意加在一起,都不如她的怜悯让他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