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次日,柳摆莺鸣,晨光烁金。

挂着程府标识的马车践上还未散尽的雾霭朝栖禅寺逴行而去,一路晃晃悠悠,直至午时方止在云霄山底外圈休整。

程妩闻着嘈杂的声响,打帘朝外探去,便见前往寺庙的道口处挤满了马车,竟是堵得水泄不通。

“姑娘,听说寺里今日有大师俗讲,祷告五谷丰登,晚上还有庙戏可看,是以附近的村民皆蜂拥于此,前来贩卖零碎的走商也比平常添了几倍,故拦了去路,咱们怕是还要等些时候,才能排到。”霁蓝把在前头打问到的消息一字不漏地转述给程妩。

“原是如此。”程妩了然。她隐约记得前世也来过栖禅寺一回,知晓因寺庙建在山顶道途崎岖的缘故,凭着贯轴马车无法行径,遂至山脚,便得换坐寺庙专供的人力肩舆,一路捐着香油钱,才能抵临佛驾圣地。

当然,这只是些个贵客的做法,如若没银子使,又或是想倾动佛主,使其瞰见赤忱之意,也可徒步而上,故此,能频频看到背着行袱干粮的人穿梭而过。

只栖禅寺虽收取香油钱,却不论捐主位望,一切讲究先来后到,是以,哪怕她们这行人多势众,派头十足也需按顺序排着等候,没有特例。

“这还要等多久?早知道我也学程淑寻个由头推脱了,反正也不是为了我才来的。”程涵捶着久未活动而有些僵麻的腿,出声抱怨。

今早临出发前,二房突然派人来禀,说老太太院里有急事需程淑料理,遂无法脱身同道,因此,这回出动的只有大房的人。

程妩不知程淑那厢忽然转意的缘由,只闻着程涵如此抱怨,也全当听个乐子,毕竟连最小的程沁都带了来,程涵又有什么理由可以退拒得掉。

饶是昨日事后婉姨娘如何向程宏茂表明不想程沁来寺庙,但季氏终归打着想和幼女亲近的由头,且还点了数名精健打手跟随,她再继续央求,便显得有些不惜福了。

想到这,程妩不由发笑,季氏此行明明只为着程漪,却还要把她们都使过来,只为在祖母跟前落个识大体的好印象。

又候了半时,前方乌泱泱挤着的马车终于开始挪动,数名寺庙雇来的壮劳力架着实木肩舆拾阶而下,趟过人流,按照次序朝他们这处赴来。

片刻,一八人抬四方肩舆落地,程涵擦过程妩的衣摆,率先坐了上去。

“终于可以走了。”她慨叹一声,旋即撩帷使眼色催促程妩。

待程妩入内,外头领路的人吆唤了句,下瞬,便觉腾空而起。

只抬着肩舆的几人再是稳当,也抵不住山路难行,随着簸荡,那防止有人窥视的薄帷几经开合,屹立在最高处的佛头青庙顶也因此逐渐明晰。

一路行至山腰,程妩却无心观赏风景,因着周身的晃动,一股堵意直窜喉口,激得她背后沁出一层细密的薄汗,似是再无法忍受。

“停一下。”她扬声启言,唤住抬舆的几人,使着他们降杆,方便她踱下来。

“你要干嘛?”程涵因她突然的举动吃了一惊,忙不迭缩起新置的绣鞋。

程妩没理会她,也未顾肩舆是否落稳当,旋即疾速跨下,只奔向远处的草堆,弯身干呕不止。

“姑娘,哪里不舒服吗?”霁蓝见状,紧随到她身后。

“我有些晕轿。”程妩有气无力地回应,话落,又是接连地咳嗽。

“大姑娘,你这是怎得了?”

这头的动静引得了前头的注意,曾嬷嬷被使过来询问。

“姑娘有些晕轿。”霁蓝替她回复,旋即取来水囊,凑到程妩唇边。

“那这如何是好,眼下还有近半的路程呢。”曾嬷嬷叹了声,命月黛去禀明季氏,自己留在原地看顾。

程妩勉强抿了口水,由于过久的晕眩,她不得不倚着树干才不至于腿软。

半晌,月黛顶着日头眯眼徐来,“夫人说无旁的法子,且让大姑娘再忍会。”

“姑娘呕得脸都白了,还怎么忍。”霁蓝拾着帕子给程妩拭汗,眼眸盛满心疼。本这次来敬香拜佛就是为着二姑娘,她家姑娘前阵子病了这么久,也没见夫人提来寺庙祈福,如今竟还让人忍着。只可怜她家姑娘身后无人撑腰,不像二房的三姑娘,想不来即可不来。

“那你说如何?总不能让大家都站在太阳底下晒着等吧。”月黛语带怨气。

时下虽才至春中,可正午的日头依旧晃眼,更不论还处在山腰,曦光直直打下来,委实灼人。

程妩压下欲出的哕意,气息低弱,“让母亲先行吧,总归只有一半的路程了,我待会和霁蓝一道走上去便是。”她如此提议,却未把同为贴身婢女的月黛划进来。

月黛自是不愿离了队,和程妩单独行径,遂主动去向季氏传话。

“夫人说这儿有僧人把守,很是安全,你要自行走上去记得戴好帷帽。”

程妩颔首,只眺眼瞧着程府一席人把她甩远,才调转步子,朝林间行去。

“姑娘去哪?”霁蓝问。

“咱们沿着林边穿上去,有树木荫蔽,会凉爽许多。”且因着寺庙环山,或有值得截取的木料,遂昨夜收拾起居物什时,她特意叮嘱霁蓝把工具一并捎上,未料眼下即寻到机会,可以前往探查。

只她方转身,耳畔却猝然传来重物坼裂的闷响。

旋即,几道喧杂地喊叫混着急切零乱的脚步声迅速袭近。

霁蓝好奇地望过去,旋即“咦”了声。

“好似是谁的肩舆压断了。”

程妩闻言,顺势瞥去,就见一架单人肩舆的抬杆从中劈裂开来,两端往上翘挂在舆壁上,已是无法受力,且这抬杆和肩舆是固定死的,即使断裂也无法抽出。

程妩略沉吟着,凝眸再次打量这架损坏的肩舆,暗自思忖。

片刻,稳步行去。

“姑娘。”霁蓝一时不明她的意图,急忙跟上。

那厢滞在原处,窃窃私议的众人发觉有人走来,皆齐刷刷瞥过来,目光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警惕。

随着距离渐拢,程妩便见这损坏的肩舆掩帘上,透出一个朦胧的身影,观其发髻轮廓,乃是位已婚妇人。

“你是何人?”领头一尖眉薄唇的嬷嬷踱近,吐音圆腔圆调。

程妩前世在京都生活过几许,故眼下,只一句便辨出这行人是从京都而来的远客,但观其仆从素简的装扮,却是难以推断具体来头。

“小女属金陵程家,适才见这处的肩舆似有意外,遂前来寻问可需搭手?”在山脚时,程府那特有标记的马车一直明晃晃展露着,对方若有心,一探便知,遂她也没做隐瞒,主动亮出身份。且倚着这嬷嬷不自觉流露出的派头,便可知里头坐的不是普通人物。

“你行吗?”对方持满怀疑,把她从上至下打量了好几个来回。

“我在家中闲来无事,便喜爱摆弄些木料,做些个小玩意,兴许可以一试。”程妩未直接承下,留了几分余地。

“你且等会。”索性眼下也无旁的法子,那嬷嬷扔下一句,遂躬身敬重的朝隔了一侧布帘的主人家回话。

片刻,重新踱回,朝程妩颔首示意。

瞧着态度,程妩愈加肯定自己的推测,毕竟在金陵,程家数一数二,对方听了她的来处,态度依旧,显然势在程家之上。

然这行人既是来自京都,如此也不是怪事,天子脚下,随意逮个人,或都比程宏茂的官大。

程妩没多耽搁,敛好思绪后,便命霁蓝把挎在腰侧的縢囊取下,递给她。旋即解开抽绳,把里头的工具一一摆开。

下瞬,众人便见她拿起一把小型弯月齿锯,固定住断裂成两节的抬杆,弯身切平,而后持着刻笔,在两端木轴上分别描下不同的线轨,继而顺着轨迹用平凿把多余的木质一一剔除,半晌,换成菱凿抛磨切面,使其光滑无刺。

时有香客经过,皆狐疑瞥望,不知聚集此处所谓何故。

程妩全部心思皆置在抬杆上头,连额角沁出的薄汗都顾不上擦拭,待打磨好木轴,旋即垂首寻了块落于地面的短木,稍摩挲了下,便快速用粗柄锉刀打成细小的圆柱形状。

而后众人就见她将两节损折的抬杆按凹凸对称的方式衔接到一处,捻着块砄头对着那处不断敲打,使其完全契合到一起。

她动作干脆利落,一看便知是其行内之人,周遭的质疑声便也随着木杆的衔接成型逐渐消弭。

待抬杆嵌榫好,中间恰空出一指宽的窄长间隙,程妩把抛好的小圆木使力砸进去,瞬刻,便让其严丝合缝。

“好了,嬷嬷可唤几位力气大的拉一拉,查检下是否牢固。”程妩蓄劲摇晃了几回,确认无误才道。

尖眉嬷嬷闻言,随手拣了几名随行的壮年男丁,站至两端斜身大力去拉,只任他们一个个绷紧了肌肉去拉,也丝毫无法撼动抬杆分毫,就连上头衔接处的细小痕迹,若不仔细去瞧都难以发觉。

“还真有用。”大家见状,连连称奇。

这时,一直没有动静传出的肩舆响起轻扣之声,尖眉嬷嬷连忙弯腰附耳,毕恭毕敬地待命。

下刻,里面透来一道含满威仪气势的嗓音,只这道声音,程妩并不耳熟。

“你是程家的姑娘?”

“是。”

程妩蹲身行礼,以全金陵大族风范。

“叫什么名字?”里头影子细微地晃动了下,好似正越过薄帘,凝视到她身上。

程妩犹豫了几息,才道:“小女名唤程妩。”

眼下她全然不知对方底细,自己的身份倒被摸透了去,只转念一想,她搭帮了这手,凭里头这人是谁,总不会反寻她的麻烦才是。

她正想着,便听妇人持着冷调用唇齿碾过她的名字,而后送出一句,“我记下来,今日多谢你。”

随后也不待程妩回话,便使着尖眉嬷嬷起舆。

几息间,那肩舆重新悬空,一席人经过她,再度有条不紊的朝山顶方向跬步而去。

“姑娘,奴婢瞧着这些人的面孔不似出自江南,也不知是从哪处来的远客。”一直到眺不见那队人,霁蓝才小声絮语。

“的确不是江南这块的人。”程妩朝石阶通道尽头扫了眼,收回思绪,往林间行去。

未时一刻,程妩抵达栖禅寺。

她随着颈挂佛珠胡须发白的老住持添了香,而后被领着去了季氏早先定下的禅房休整。

好在栖禅寺的禅房都设的窄长,遂这回程妩没和程涵分到一处,而是独自有间息室。

程妩拢腿跪坐到蒲团上,提起缺口素柄茶壶,倒了两杯茶水,只她还未来得及饮下,便闻外头传来两轻一重的磕门声。

“谁呀?”霁蓝起身开门,便见一名十来岁,长得眉清目秀的小僧立在门口,手里托着个深木色的方盘,偶有些许饭食的素香味从上头飘出。

“施主,小僧来送斋饭。”他把托盘交给霁蓝,随即捻动悬在虎口的佛串,嘴里念念有词。

只霁蓝听不懂,道完谢正准备合门,便瞥见了搁在托盘一侧的竹质扁签,“这是什么?”她问。

“阿弥陀佛,这是静玄方丈赠与这位施主的佛签。”他交代完,也不多言,旋即转身离开。

程妩原不信佛,只她如今已是重来之身,遂当即翻开竹签,垂视过去,却见上头空无一墨。

“怎么是空白的?”霁蓝接过来反复端详了好几遍,很是疑惑,“莫不是这小僧在耍人。”

无字,既是一切皆为可能。

程妩敛目,眸色波动,持起矮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明白了期间含义。

因着赶了半程山路,用罢素膳后,程妩便歇了下来。

待她缓醒,外头暮色渐临,喧闹纷杂的声响频频从前端侵来。

霁蓝见她转明,才兴奋启口,“姑娘,前院的庙戏开始了,听说还有变脸耍杂技的呢。”

程妩看出她的小心思,“你想去看,只管去便是,何故等我。”

“那不成,姑娘孤身呆在此处奴婢不放心。”霁蓝见她起身,连忙过来搀扶。

“那一起去瞧瞧吧。”程妩虽早已过了起玩兴的年纪,却也不忍泼她冷水。

半晌,主仆二人绕过参天古树,闻着袅袅佛香,从略静谧些的禅房踱出,只才踏去庙前,便见火光映天,锣鼓喧鸣。

“哇。”霁蓝松开挽住程妩的手,冲立于中央,面着彩漆,身穿繁服,朝高空喷火的变脸大师叫好。

那变脸之人的周身还围着圈手持扣铜环杖棍,赤着半条臂膀的壮汉,随着众人的呼喊,他们几人手中的杖棍也晃得震天。

不过几瞬,那上头的变脸师脚下一个抬步,手往脸上一抹,旋即由红面转为黑庞。

“姑娘,你快看。”霁蓝扯着她的袖摆蹦跳,眼底溢满欣喜。

程妩被她感染,也跟着漾出一抹笑。

“买面具喽,面具买一送一。”这时,一名身上挂满各式面具,险些辨不清面容的走商擦过人群,挤了进来,且不断吆喝。

“霁蓝,你想要吗?”程妩见她如此喜欢变脸戏,询问。

霁蓝顺势过去,旋即摇头,“姑娘喜欢就买一个吧,奴婢就不用了。”

“这个买一送一,不贵。”程妩看出她想节省银钱,唤住走商,把她拉到近前,“我们一人挑一个。”

“多谢姑娘。”霁蓝犹豫片刻,还是止不住喜爱,脆声应下。

“奴婢帮姑娘把面具戴上。”霁蓝把程妩挑的阑夜朱雀面具绑好,复爱惜地摩挲自己手中那副,刚要罩上,肩膀冷不防被人拍了一下。

“需要鲜花手串吗?”

闻见这道嗓音,程妩唇畔的笑顷刻止歇,僵在原地。

于此同时,转过身查看的霁蓝显然也识出了此人,“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就你们能来吗?”陆闵幼把提着的竹蓝往回一缩,冲她们挤了个白眼。

霁蓝不愿与她纠缠,立即牵起程妩,“姑娘,我们换个地方看。”

程妩行至她身旁,方准备朝左沿那块余了几寸的空地走去,谁料,随着台上那团突然迸发的巨大火团绽开,几声如雷嘶嚎响彻天际。

“走水了——”

转瞬功夫,适才还满目激奋观戏的人群皆推搡着四处逃窜,不待程妩反应,她与霁蓝攥在一处的手便被不知哪里袭来的人流冲开,待她艰难回视,早已寻不到霁蓝的身影。

程妩心下焦急,却也只能忍受着推挤,不自控的朝越来越远的地方徂去。

期间,无数只手胡乱攮着,落在她的背脊以及戴了兽纹面具的脸颊上,由于空气稀薄,程妩渐渐有些喘不上气。

她正想抚顺胸口,却不知被谁猛力撞了下,下瞬,与旁边一道纤细的身影一同飞扑了出去。

于此同时,纷纷扬扬的碎花瓣撒落下来,兜了她满身。

程妩嗅到碾开的花汁清香,想到什么,疾扭过头,便见陆闵幼压着她的裙摆,手掐进泥里,正挣扎着想爬起来。

程妩心中一阵烦闷,方打算挪开,却不防一道闪眼寒光猝然映入眼帘,她下意识瞥去,就见戴着獠牙兽人面具的魁梧身影朝这边罩来,双手握着轻而易举便能削下她一块肉的环首刀。

“啊!”

程妩闻见一旁的陆闵幼尖叫一声,而后她的背后传来一道臂力,推着她朝前载去。

由于那道力过大,程妩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顺着惯性直直迎上那道锋利刀刃。

程妩心尖滚胀,指头颤抖,在距离那刀身只有一丈远时,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等待命运降临。

只这一刻,她内里搅动起无尽的不甘,和密密匝匝的麻意。

却原来重来一世也无用,她在感触到冷冽的刀锋愈发临近时,眸角坠下一滴泪来。

只直到那泪珠顺着她的脸颊轮廓缓慢淌下,从面具里透出,那想象中的疼痛也未曾袭来。

于此同时,一抹温热的液体淋漓灼在她的手背肌肤上,激得她忍不住卷曲了五指。

“哥哥--”

下瞬,她闻见一直躲在身后的陆闵幼惊呼出声,嗓音携满慌乱。

程妩蓦地撑眼,掀睑仰去,顷刻间,陆昭远那张失去血色,迅速惨白下来的面容便完全占据了她的整个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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