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雨起先还如毛针,扎在身上并不惹眼,不防霎眼功夫,就逐渐形成水帘,直叫人寸步难行。好些个趁着难得春色出来透风的姑娘小姐们皆纷纷钻入车厢内,准备折返回府,只程妩主仆二人立在一铺子檐下躲雨。
“姑娘,眼瞧着这雨愈发大了,恐怕一时半刻歇不了。”雨柱连亘坠下,激起无数水花的同时,也掩盖了周遭其余的声响。霁蓝不由提高音量,防止声音也被一同吞噬了去。
程妩垂首,盯着被雨水染深的青石板路,不知在想什么。
霁蓝还要再言,迎头瞥见一拢着竹编物什的半大孩子冒雨淌来,在她们身侧站定,怯怯问:“姑娘,要买簦笠吗?”她把怀中的东西递出,几根露在草鞋外的指头不自然地卷缩着。
程妩听见响动,视线调转轻轻落于她身上,继而又扫向她呈着的唯一雨具,“你给了我,自己怎么办?”
话落,那孩子唇角试探般地弯起,腮边展露出两个清浅的酒窝,许是看出程妩有要买的心思,不由放松了些,“娘亲还在家中等着药材治病,我多挣些银子,她也能早日好起来,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程妩接过簦笠,蹲下身,替她撑开,遮挡被风送进来的雨水,复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真羡慕你,还有娘亲。”她嗓音悠悠,在春雨的衬映下,显得有些孤寂。
“你的娘亲不在了吗?”小姑娘仰头看向程妩,杏眼黑亮。
程妩没回答她这个问题,只解开荷包,把里面所剩不多的碎锭子全倒了出来,“雨大,早些回去吧,勿让你娘亲担忧。”
小姑娘揣着碎银,犹豫着。
“去吧。”
程妩曲手替她理好单薄的衣裳,催促。
下瞬,只见她把碎银仔细揣进打满补丁的布口袋,快速松开簦笠,转身撞进雨幕中,很快消失不见。
程妩没来得及拦住她,只好弯身把簦笠拾起来,撑在霁蓝头顶,“回府吧。”
霁蓝接过簦笠,护着程妩继续赶路,以为她因着季氏未等便离开这事失落,正要启言安慰,就瞥见她眸中氤氲的雾气似是比周遭的还要浓郁,夹着谁也看不透的沉重。
主仆二人一时缄默,只余下水滴敲击竹面的闷响,以及水洼盈满溢出的潺潺之声。
又行了一个时辰,总算窥见程府侧门肃寂獠牙的青骊兽面门环,因着下雨,原本伫立在阶下的阍侍皆退至廊檐,却始终默着一张脸。
程妩见怪不怪,她现下鞋履濡湿,黏腻难耐,只想快些进去,好好清理一番。
未料霁蓝忽而疑惑出声,指着不远处,“这不是上午那位公子吗?他怎么在这。”
程妩顷刻偏头,那重重雨幕后挺拔如松的身影就这样直直烙进她的眼眸。
程妩打住步伐,木在原地打量。陆昭远此时正候在侧门廊下,双手拎着几个包装精巧的礼盒,背朝着她们,瞧不清神色。
依据午前种种,她已然猜出陆昭远这会出现在金陵,又前来拜访程府的原因。
“走吧。”程妩自知此事与她无关,遂收回视线,示意霁蓝。
“我日内已托人呈过拜贴递交程大人,恳请各位通融一二。”
程妩拾阶而上时,就听陆昭远如是说。他虽一副求人模样,却丝毫不显低微,依旧镇静自若。
程妩立到廊下,慢条斯理的用手剔去沾染在如意纹袖罢处的水珠,这才端身踏步,越过他,朝门槛跨去。
因着有风,在擦肩而过的瞬息,两人的袖摆不自觉磕到一处,晃眼既离,于此同时,程妩余光瞥见陆昭远轻搁下手中的礼盒,拢手朝她做了一揖。
他那双惯来提笔点墨,料理家国大事的安定手掌此时正从起了毛边的袖沿袒出,坦坦荡荡,无一丝怯懦。
程妩已和他拉开几丈距离,目触之下不由回眸,就见对方一如她记忆最深处的模样,只眉宇间少了几分深沉,平添了些少年意气,如还未长成,却已发散枝节的青松,却单薄却挺直弥坚。
这时一阍侍走过来,朝程妩道:“大姑娘,你且进去,这人也不知是打哪冒出来的,非说祖上和咱们府是旧识,要见大爷,八竿子打不着的穷酸书生,大爷岂是他想见就能见的。”
程妩一惯知道府中下人见风使舵,捧高踩低,陆昭远如今未有功名在身,又家境贫寒,若没人搭线,仅凭自身,他想拜会程宏茂,可谓难于登天。
她不知前世陆昭远是托了谁的引荐,才得以入族学寄读。
被阍侍打断,程妩没再继续忖思,只朝他颔首,示意使开侧门左端挖出的角门。
“姑娘可是这府中人?”
未料,程妩一只脚方踩进门内,忽听陆昭远在身后唤住她,嗓音里带着几分久未润泽的干哑。
程妩滞了片刻,偏头,就见陆昭远已退回廊沿,檐瓦雨珠接连沥落,纷纷碎在他宽阔的肩头,沾湿了大片衣袍,那里曾是她如何也够不到的地方。
世人皆说出嫁随夫,可成婚多年,陆昭远从未向她折过腰,他的肩膀也惯来不是给她依靠的存在。
他是百姓心中的清官,是万人顺服叩拜的首辅,是圣上眼里的贤臣,却唯独不是一位称职的丈夫。
程妩就这样看着他,眼眸无波无澜,却又好似藏着数不尽的哀恸。
半晌,她挪开目光,转过身子,什么也没留下,只余绕在发尾的绸带随风飘曳。
夜间,程妩着皎玉收袖寝衣倚于床头阅书,一头及腰的柔润青丝顺势滑落,遮掩了她在灯烛照映下分外温婉的侧颜。
霁蓝静候在一旁,不时用剪子挑起烛芯,使房间更为透亮。
正这时,外头响起断续的窸窣之声,是一二等婢女前来传话。
霁蓝怕打搅程妩,遂蹑手蹑脚出去,片刻,折返回来,向她转达。
“姑娘,上房那边叫你现在过去。”
程妩把视线从书上移开,不解:“可有说是因着何事?”
“说是夫人要分发白日购的布匹,要大房几位姑娘都过去。”
程妩闻言,望了眼窗外的天色,“都这样晚了,又下着雨,要发布料那急于这一时,且去瞧瞧吧。”
霁蓝被她点醒,估摸着是出了什么事,忙去找遮风的披肩和提灯。
雨夜路滑,四周朦胧一片,原一刻能到,程妩硬生生行了近两刻,才抵达春华院。
只她还未踏进正堂,就见里头无隙通亮,窗纸上投射着密集的人影。
程妩和霁蓝对视一眼,收好雨具,缓步而入。
“父亲,女儿不是有意为之,我只是瞧那料子好看,着实喜欢,这才和申家姑娘起了争论。”
程妩甫一入内,打眼便瞧见程涵跪于央中,哭得梨花带雨。堂里除程宏茂,季氏程漪外,婉姨娘也在场。
程妩行完礼,便寻了个不会被殃及的稳妥位置站定,看着现下的走势。
“主君,涵儿她还小不懂事,你就饶了她这一会吧,往后妾身一定尽心约束,让她切莫与申家姑娘争抢,哪怕自己多吃些苦头也不打紧,毕竟人家是嫡出,我儿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庶女。”婉姨娘从座位上扑出,伏到程宏茂脚边,带起一阵浓郁幽香。她今日穿着件掐腰式百蝶穿花罩纱褶裙,衬得身段妖娆,胸脯挺立如峰,一张俏脸未着粉黛,却平添了几分楚楚之态。
婉姨娘这等状貌,就连程妩瞧了都不由赧红,更别提身为男子的程宏茂。
果然,下瞬,程宏茂便头疼的把她扶起来,放柔声音安抚,“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涵儿虽是庶出,我又何时看轻过你们母女,不过是匹布料,再买来就是。”
季氏在一旁斜眼瞧着,适时开口,“主君,布料是小,可今日涵姐儿竟当着申夫人的面给申家姑娘难堪,这不是在打申家的脸吗?何况还是在外头,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要是传出去,咱们府上其他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程宏茂刚要接言,就见婉姨娘身子一软,歪入他的怀中,仰头怯怯望去,好不娇柔。
“主君,那申家姑娘往日在族学就看涵儿不顺眼,处处与之对上,谁料今日出门,竟这样不巧,两人又碰到了一处。”婉姨娘纤细无骨的手覆上程宏茂,丝毫不避讳堂中一众人等的视线,“打昨日从老太太那请安回来,涵儿便欣喜不已,直说母亲难得清闲,能带她出门添置衣裳,便想着给我也挑选一匹,哪知那申家姑娘也相中了这料子,涵儿不肯相让,这才争执起来。”
只一句话,不但开脱了程涵的无理,给她添上了孝顺的由头,还暗暗点拔出季氏对庶女的悭吝。
程宏茂轻抚婉姨娘的背,顾虑着几个女儿在场,把她从怀里拉出,轻飘飘道:“不过是小女儿家闹点矛盾罢了,那申家和我们有着姻亲,想来也不会计较,让涵儿抄几页字帖,就当长个教训,板子就免了。”
“眼瞧着漪姐儿和妩姐儿还有两载就要及笄了,主君也道申家与我们有着姻亲关系,那申夫人的嫡长子你也是知晓的,生得仪表堂堂,在族学里处处拔尖不说,还有申家这样的门楣托举,往后前途可谓光明,若咱们家姑娘嫁过去,岂非上好姻缘。”季氏嗓音压着,睨向粘在程宏茂身旁的婉姨娘,眼神如刀,迸发而去。
程妩本饶有兴致地看戏,忽闻季氏提到她,不由挑眉,拈着绣帕压住想要发笑的唇角。季氏这哪里是念着她,不过是打了个如意算盘,想把程漪塞进申府罢了。
只是观着白日申夫人那态度,想要程漪坐上申家下一任主母的位置怕是痴人说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