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夜晚,月色如水。
周围安静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等待夏听雪宣判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江度内心煎熬。
她越是镇定和冷静,他就越显得难堪和脆弱。
只能继续不留余地的向她解释:“企图是有的……我、我想看看你。”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丝毫不怀疑自己会死在这个三秋里。
——哪怕只是一天,他都难以忍受。
已经把那点心思,剖到如此地步,夏听雪还是没有说话,这让江度感到失落。
他这次终于等不住,试探性放下双臂,抬起头来。
然而没想到——
他还没来得及调整好适合的表情,才堪堪露出半张脸,就猛地被一双柔软的手臂圈住脖颈,陷入温暖的怀抱。
这股猝不及防的冲击力,让毫无准备的江度身体后仰,跌坐在地上,双臂往后撑着地。
“刘先生都告诉我了。江度,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些事。”
夏听雪紧紧抱住他,贴在他耳边,真心实意给他道谢。
江度脑海里像炸开了漫天烟花。
一股声势浩大的满足感,顷刻间涌遍他的四肢百骸。
愣了好久,他才颤抖着伸出手,轻轻回抱她。
“不、不用谢。”
……
夏听雪在江度家洗澡时,后悔得差点将脑袋在墙上磕出个窟窿来。
刚才,江度浑身都湿了,说要回家洗澡换衣服。
然后就自然而然带着她一起,回到了他的家。
可她明明……明明是要回自己家的。
还有……她、她在别人家洗个屁的澡啊。
但对上江度那副热烈天真、拼命想帮她完成心愿的执拗样儿,她脑袋就犯迷糊,晕晕乎乎就上了钩。
居然被他骗到潼水湾来了……
走出浴室前,夏听雪仔细确认衣服穿得整齐妥帖了、脸色也没有红、表情十分正经,她才扭捏着走到客厅。
江度递给她一杯柠檬水,“喝点水。”
他神色毫无异样,只是斯文温柔地笑。
夏听雪不禁为自己方才的小人之心,而感到一点小惭愧。
“你到一中上学的事,我已经交待人去处理了,不用担心。”
夏听雪愣了好几秒,羞愧地垂下头:“谢、谢谢……”
“还有,一中没有寄宿制,你住在那边,每天上下学都会很麻烦。假如你搬到一中附近,房租会比你现在的屋子高一倍。现在房租的月租和押金也拿不回来了。”
江度一边替她分析,一边替她想好退路:“住在我这边,你上学会方便很多。”
见夏听雪沉默,他再放出一个杀手锏:“最近你一个人住,不太.安全,我希望听听能搬过来,让我保护你。”
——他不说“我可以保护你”。
——他说“让我保护你”。
他似乎总把自己,放在一个低卑的位置上。
意识到这一点,夏听雪心头那点愧疚感,更是噼里啪啦烧个不停,越来越旺。
江度谨慎克制地确认一遍:“那今晚就住下吧?你要用的东西,我一直准备着。”
从他的东西搬进潼水湾的那一刻起,就给她准备好了。
夏听雪知道这是如今最好的安排,也不再矫情了:“嗯。”
气氛像挂霜的枝桠,带着冬末特有的寡静。
“听听,能帮我上个药么?”江度礼貌地向她求助。
夏听雪眼神落到他受伤的手上,重重点头,拼命想做点什么回报他。
江度找来医药箱,把要用的东西全拿出来,一一摆好。
准备就绪,他像条大型犬,乖顺地跪在她面前的地毯上,把缠着纱布的手递过去,眸光热切地钉在她脸上。
这种跪坐着仰视她的姿势,并没有让江度觉得低人一等,反而给了他守护与忠诚的使命感。
他喜欢这个姿势。
夏听雪卷高他的衣袖,发现他小臂上有个旧疤,脑袋一刺。
她并没有刨根问底,垂着眼睫,继续给他处理伤口。
处理好伤口,江度才说要去洗澡。
刚刚他一直在忙着处理事情,没有顾得上。
夏听雪刚刚听到了,是要解决她到一中上学的事。
她一想到这个,心底就更不是滋味了,惭愧到想钻到地缝里躲起来。
她真是,越欠越多了。
……
不多时,江度终于洗完澡出来了。
夏听雪怀着心事,漫不经心扭头,“江……啊——”
这个混蛋,居然什么都没穿就出来了!
“你、你……”她死死捂住眼,话都说不利索,“你把衣服穿上!”
他淡淡“哦”了一声。
五分钟后,江度真的穿了衣服出来,雀跃着大喊:“听听!”
夏听雪直接抄了个抱枕,朝他丢过去,“把裤子也给我穿上!”
“……哦。”
试探无果。
江度终于以正常人的着装方式出来,一身整齐。
他全程低垂脑袋,就着地毯在她脚尖前坐下,只向她露出柔软的发顶。
像做错了事、耷拉着耳朵认错的小狗,一声不吭。
夏听雪瞬间不忍心指责他,只尴尬地移开与他微微接触的脚。
他强硬靠过来,有些霸道。动作却不见粗.鲁冒进,只是将下巴颏儿,轻轻搭在她的膝盖上。
他浓纤的眼睫毛,软趴趴搭着,看起来毫无攻击性,一副受了委屈但我不说的可怜样儿。
小半个身子,耍赖地想窝进她怀里。
太黏人了。
夏听雪硬着心肠推开他,拿捏好措词才开口:
“我知道你一直在帮我。我很感激你,也可以保证,住在你家的这段日子里,一定会尽心尽力照顾你。将来等我有能力,我会想办法把这些补偿给你。但现在,我们……我们只是朋友……”
江度没有立即回答。
他缓缓仰起头颅,长久地与她对视。眼神漆黑。
直到夏听雪实在忍受不住,别开视线,他才稍稍与她拉开距离,坦然回复:“我明白了。”
“真的?”他如此善解人意,她反倒觉得错愕。
“嗯。”
夏听雪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他的发梢还在滴水,颈后衣领处湿了一小片,浑身都透着沐浴后潮湿的气息。
莫名有种落魄感。
“胶带开了,能帮我再贴一下么?”江度贴心地替她转移话题。
夏听雪动动唇,怎么也拒绝不了。
这样的情景,真像是她在欺负他。
“咔嚓”一声,剪刀剪断胶带。
“好了。”
“谢谢听……”江度顿了顿,改口道:“谢谢你。”
说完还冲她笑笑,温和礼貌,看不出什么情绪。
连亲昵的称呼,都不敢说出口。
夏听雪看他突然这样乖驯听话,对她有求必应,心头那股愧疚感又开始作祟,眨眼间烽火连天。
她不知所措,沮丧地塌下身子,往沙发背挪了挪。
可正跪坐在她脚尖前的江度,却突然借着这个姿势,欺身朝她靠近。
双臂一撑,将她困在沙发背与自己的臂弯间。
他清俊漂亮、人畜无害的模样,就拓印在夏听雪眼前。
退无可退,她猛吸一口凉气,心跳好像也慢了半拍。
江度漂亮的唇,就在她的眼前。徐徐张合的动作,有着无比的耐性和野心。
他吐露出优雅的欲.望:“在我们以朋友身份交往的第一天,作为简陋的仪式,我可以吻你么?”
夏听雪下意识捂住嘴巴,戒备的意味很明显。
她整个人使劲往后撑,与他拉开距离,背脊几乎拧得扭曲。
她现在总算想明白了。
江度这个人,总热衷装出受伤委屈的神情,实际上,根本就是铜皮铁骨。
狗改不了吃……她!
“不可以……”她的声音都被压在鼻腔里,闷闷的,有种笨拙的可爱。
痒到江度心里去。
他挽唇笑笑,姿态散漫慵懒,又势在必得。
转而一点一点地、虔诚地,用唇面和鼻尖,轻蹭夏听雪细白的手指。
毫不冒进、饱含爱意。
甚至稍稍露出舌,试探性舔她的手指。
像小狗摇着尾巴,故意舔舔主人的手背,讨要一点期待的亲昵。
夏听雪被他这一下弄懵了,后知后觉脸色烧红,脑子里也乱成了一团浆水。
江度忽的拉开距离。
他语气间带着明显的自嘲:“原本我都想好了,该说哪些可怜又绝对奏效的话,让你能明白我的心意。谁知现在……”徒生怜惜。
后面的话,他刻意不说完整,由她去猜。
果然。
江度卑微的口吻,让夏听雪愈发深感罪恶。
她咬咬牙,想再和他开诚布公说清楚,终于迟疑着松开了手。
不料,她才露出一点点红色的唇角,江度就原形毕露,整个人朝她压过来。
顺便将她两只手腕掰开,往外打开,牢牢箍住。
真是个可以为所欲为的好姿势。
夏听雪要哭了。
踏马的太狡猾了!
江度朝她凑过来,看到她可爱地闭起眼,紧张到连睫毛都在发颤。
他勾着笑,停住动作。
以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观察她脸上细微的颤栗感。
小半晌过去。
等夏听雪怯怯睁开眼时,他又刻意露出灰败委顿的神情。甚至还松开了她的手腕,证明自己的毫无攻击性。
维持这个姿势几秒后,他深深看她一眼,然后沉默着上了楼。
江度是拿捏点到即止的高手。
就等着夏听雪上钩。
……
进了卧室,江度先给刘先生打了一通电话,感谢他及时送消息。
通话结束后,江度便又恢复成了阴沉沉的表情。
他说过,既然夏听雪回头了,那他就要不顾一切地走到她身边。
哪怕绕个圈子,也必然要抵达终点。
身体中莫名涌起一股戾气,江度褪下刚穿好的衣裤,腰间搭了条浴巾,走进卫生间。
近来,夏听雪屡次身陷险境。
假如不是恰好他在她身边,那她……
这种无能为力和心有余悸的滋味,折磨得江度想死。
江度架起一条腿,眼神机械,用小刀在腿上划下一刀。
心头久郁的那股暴戾感和压抑感,搅着殷红的血,一点点全流出身体。
伤害自己,能让他活得更像个正常人。
一刀之后,江度将沾了血的刀子,随后扔进没放水的浴缸。
“哐啷”一声脆响。
卫生间外面,却忽然传来夏听雪关切的声音:“你……你怎么了?”她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
夏听雪特意热了杯牛奶,端来给他。
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大事上回报不了,这种举手之劳还是很容易的。
他的房门大开着,她敲了几声门后,直接进来了。
可江度扔刀子动静太大,没有听到她的敲门声。
此时意识到她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他本能上害怕。
怕被她撞破他的脆弱。
江度保持冷静,下一瞬却解开了浴巾。
卫生间的门没有关紧,开着一条缝,有暖黄色的光漏出来。
夏听雪手里还端着热好的牛奶,视线不经意从门缝里望过去,眼神干净。
江度背着她而站,单手撑在墙上,垂着脑袋。
而另一只手……
夏听雪只能看到他线条流畅的后背。
暖黄色的光线,包裹着他颤动的背脊。他像一片将雨未雨的云,蠢蠢欲动。
他或许真的不知道外面有人,断断续续叫着她的名字:“夏……夏听雪……”
然后捞过毛巾压住脸,将压抑的喘息声,泄在沉默的毛巾里。
听到他叫她的名字,夏听雪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脑子里的那根弦,像被人狠狠拨了下,弹得她大脑嗡嗡作响,紧跟着骤然爆炸。
她不知所措,木木然喝了口手里的牛奶。
然后才想起该装作若无其事、赶快跑掉。
慌乱之下,她把牛奶放在一旁的架子上。
江度专注地听完她离开的脚步声,内心平静。
简单处理腿上的伤口后,他套上了可以遮掉伤口的长裤。
刚才都是假的。
他的确想引.诱一枝玫瑰犯罪。
可想起她曾无意夸赞过他的手指好看,他就再没用它自渎过。
他身体的任一部分,都是属于她的。
谁也不能妄动。
从卫生间里出来,江度看到了那杯牛奶。
他拿起来,仔细审视。牛奶已经不热了,杯壁只残留一点夏听雪的体温,杯沿口还挂着两滴白色的奶液。
她喝过一口。
他便就着那个亲密的位置,将剩下的牛奶全喝完了。
心情大好。
江度躺到床上,望着天花板。
那里仿佛会变换出她的音容笑貌,是他的爱恋悉心封存的地方。
夏听雪。
夏听雪。
他的……夏听雪。
江度内心不断膨胀着的满足感,在这个念头出现时,达到了顶点。
他从床头柜里拿出那封新年贺卡。
卡片泛了黄边,上面的时间落款,已是几年前。
那是夏听雪写的新年贺卡,上面写着——【新的一年,新的开始。知然哥,新年快乐。】
这是她送给陆知然的。
江度偷偷扣下,私藏了。
那一年,他的母亲病死了。
从今往后的每个除夕夜,他只剩自己。再也没有人会对他说“新年快乐”。
他安安静静盯了那张贺卡一下午,然后把“知然哥”三个字,硬生生改成了“江度”。
还特意用了红笔书写。
可那高高在上的红色,挤在一堆秀气的黑色字体中,却像个格格不入的滑稽小丑。
那是江度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像个怪物。
可夏听雪在贺卡上对“他”说:【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他认真考虑之后,无条件接受了她的宽慰。
他不想当怪物。
他想,堂堂正正,来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