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第十六章

一觉醒来霞光满天。

顾明宸睡饱后整个人都精神了。

她咕噜一下爬起来,穿了鞋就往外跑。

守着她的丫鬟胆子小,想给她把衣服穿上又不敢拦她,只能惊慌地跟在后面追。

幸好何夫人就在门外,听到声响便推门进来。看见她穿着里衫就想出去,赶紧劝道:“小郡主,您醒了?快快,先把衣裳穿好,外面可冷呢!”

顾明宸被何夫人开门带进来的冷风一吹,果然凉凉地打了个哆嗦。

她倒是忘了这里不是王府,不会有长长的一直烧着炭盆的连廊。

见她停下来,何夫人接过丫鬟拿来的衣服,轻柔地帮她穿上,顾明宸这才跑出去找顾珩。

时值傍晚,派出去的人正好回来了。

顾珩看见他们抱着襁褓回来复命,虽然意外,却还是有些触目惊心:“怎么这么多?”他以为顶多就两三个。

“回殿下,不止。那里尸骨累累,全是死去的婴孩。”

顾珩上前,掀开被侍卫用旧衣裹着的襁褓一看,竟是吓了一跳。只见那孩子双眼紧闭,满脸是血,居然是把眼睛给戳烂了。

再看其他,有的干枯黑瘦,有的脐带沾血,还有的浑身上下被扎满了血窟窿,却依然微弱地喘着气。

顾珩脸色黑压压地沉着,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顾明宸就是这时候过来的。

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侍卫们抱着什么在怀里,立刻好奇地要看。

侍卫们当然不敢给她看小孩的惨状,立刻把旧衣又盖了回去。

但这难不倒顾明宸,她会直接问:“你们抱的什么?为什么不让我看?我要看。”

顾珩不开口,侍卫们不敢回答。

顾明宸便直接命令他们蹲下来,把包裹解给她看。

其中一个聪明的,瞪了一眼自己的同伴,因为他怀里抱着的孩子好歹是个健全的。他们找去的时候,就她中气十足,哭声最大。

顾明宸这才看到他们抱着的是婴儿,便问:“这些都是吗?哪里来的,怎么这么多呀?”

“是捡来的,你还记得你听到声音的那个石崖么?就是她们被仍在了那里。”顾珩说着,示意侍卫们把孩子带去给郎中看,能救活几个是几个。

顾明宸听了他的话,惊讶道:“哇!原来真的是小娃娃。那阿耶你为什么要哄我,说是山上的豹子。”

“她们人太多,我们找到了也带不走。”何况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只能顾得上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哪里顾得上别人。

“所以他们的爹娘不要他们了吗?”顾明宸却高兴起来,兴奋地说:“父王父王,他们的爹娘不要他们了,那我们要呀!阿娘正想给我生个弟弟呢,可是生小弟弟太凶险,不如从这里面挑一个给来当我弟弟,阿娘就不用生了,你说好不好?”

顾珩:“……”

“倒也不是不行,但这些被扔的全部都是女娃娃,没有小弟弟。”

顾明宸:“……”就有点迷茫。

正好这个时候听到消息的何承志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一来他就跪在地上向顾珩请罪。道:“王爷息怒,王爷容禀。这陶泽县溺女成风,不是下官不想管,而是管不住呀王爷。”

“朝廷十年前就颁布律法,严禁民间溺杀女婴,这陶泽县也不是什么深山老林的地方,为何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公然对抗朝廷?”

“朝廷颁布律法,明令禁止民间溺杀女婴。然有些人刻意狡辩,以埋杀,饿杀,甚至丢弃来逃避责罚。而那些一辈子没听过律法条文的山野乡民,就更不用说尊法守法了。他们不仅溺杀丢弃女婴,甚而还有人听信恶言,以开膛破肚等残忍手法将女婴杀死,以为可以吓唬她们再不敢往自家投胎。小臣初来乍到,也曾今试图教化,却不料全然无功,反而被人记恨,实在是,实在是……”

何县令说着说着,都说不下去了。

倒不是他这个人有多么高尚,实在是那些人杀婴的手段实在残忍。他管过几回,发现反而被百姓们恨上。即便不久前他才帮县里修了道路,修缮了学堂。

无用,起先因为他的善举而对他感恩戴德的人,一被他呵止杀害女婴,便立刻觉得他不是好人了。

自然,这里面有当地那些大族们为了刁难他刻意耍的手段,但也足以看出本地风气如何了。

时间一久,他也不管了。毕竟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每天挨家挨户去别人家里守着,就为看人家有没有给女婴喂饭,有没有把孩子饿死不是?只要别当着他的面干,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毕竟相比起扼杀溺女之风这种小事,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但这些事,当着肃王,就只有请罪的余地。不管肃王心里是不是真的看重这件事,至少他专门吩咐亲卫去把被抛弃等死的女婴抱回来,就说明他至少在明面上,还算仁慈。

对此肃王还能说什么呢?

他只不过是再一次验证了何县令与当地大族的关系紧张而已。

“起来吧,此事也不能全然怪你。”良久,顾珩终于发了话,何县令这才擦擦额头,谢恩起身。

又听对方吩咐他:“那几个孩子,我已经命人送往医馆救治。只幼儿体弱,短时间内不宜挪动。你去找个地方,再挑几个人安排下去,不论能活几个,都好生照顾。其他的,等以后再说。”

“是,王爷放心,小臣一定好好安排。”

何承志说完,小心地退了出去。

顾珩一回头,就看见自家五姑娘正努着张小脸,在那儿气鼓鼓地拧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走上前去,问:“怎么了?干嘛臭着脸,生气阿耶顾着别的事,没和你说话?”

“因为大家都恨女娃娃,不喜欢女娃娃,对不对?”顾明宸经过了最初的迷茫,已经精准地抓住了重点:“他们把小妹妹们扔掉,因为她们是女孩子,不是男孩子,所以扔掉的全都是小妹妹,是不是这样,阿耶?”

不等顾珩回答,她又道:“阿娘想要生弟弟,是因为她不喜欢我,不喜欢我是女儿,她想要的是个儿子对不对?”

顾明宸说着哭起来,她想到自己刚才做的事,因为阿娘喜欢弟弟,她就想收养一个男孩子来给她当弟弟。

如果成了自己的弟弟就能活命的话,那么同样的境遇,能活下来的会是一个男孩。

同样的,如果成为她的弟弟,便立刻从一个孤儿变成皇亲国戚。那拥有这幸运机会的,也会是一个男孩子。

而一切一切的原因,是因为男孩子更被喜欢。

因为被选择,所以更被选择,因为被优待,所以得到更多的优待。

顾明宸隐隐觉得这是不对的,但她太小了,她说不出来。她年幼的大脑和浅薄的知识,并不足以让她组织好语言,来把自己本来就只是隐隐约约的感受说出来。

她急的直哭,并成功把它和自己联系到了一起。

“所以阿耶也是这样对吗?阿耶也和所有人一样喜欢阿兄阿弟们。不喜欢阿姊和我对不对?你平时都是装的,你说你最喜欢我的事,是撒谎了对不对?”

顾珩哪里想到自己会遭这无妄之灾,赶紧为自己辩解起来:“冤枉冤枉,顾明宸你对别人生气,何苦算到我头上?我说的话难道你还能不信吗?那你告诉阿耶,除了你,我还能喜欢谁?”

“骗人骗人,你是大骗子。你给二兄请名师送他去大儒身边听教诲,阿姊却没有。明明阿姊是阿姊,二兄排行在第二,却是二兄被立为世子。父王嘴上说喜欢阿姊喜欢我,实际上好处全是二兄的,说的和做的不一致,所以你撒谎了!”

顾明宸嚎啕大哭,是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哭法。

因为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事,在今天以前,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家里的情况有什么不对劲。今天以前,她也没有意识到身为女孩子,是被讨厌的一件事。

对她这个从小被娇惯纵容的金枝玉叶来说,这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

难道这天底下,不是自己才是最好的吗?自己是女孩,难道不应该和自己一样的东西,比如同样身为女孩的这个身份才是最好的吗?

顾家小五的天都要塌啦!

顾珩这下是真慌了神,他知道顾明宸这是认真了。

如果今天自己不好好回答这个问题,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她会一直一直去追究这件事,并且不会有结束的那一天。

顾珩叹一口气,把身边的人谴开,这才把顾明宸抱进进怀里,说道:“你说的没错,世人的确更喜欢男孩,轻视女孩,但你不能这样想我。不论对别人如何,但至少你应该相信,你是我最爱的孩子,不是喜欢是爱。我爱你超过世上任何人,不论是你的二兄,还是你阿姊。但这是个秘密,我们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他们知道了会伤心,懂吗?”

顾明宸止住了哭声,用挂着眼泪的大眼睛看他。

她当然不止一次听他说最喜欢她最爱她,但他从来没有说他喜欢阿兄阿姊他们不及她。

“可是,可是,二兄是世子……”

“那是父皇下的圣旨,又不是我?再说,世人偏好男孩,但并不代表他们喜欢男孩,实际上大部分人都不喜欢任何人。”顾珩揉碎了耐心,比教导顾明晖还要认真十倍。

“你现在还小,才将将启蒙,不曾开始学史。如果学史,你便知道,恒帝杀子,卢王食孙。一代枭雄朱晟徳为了收纳美色,害死自己长子。他们不是世人?他们不偏好男丁?但若当真如此,又怎么生了又杀,杀完又食?哪怕对儿子的性命有一丁点在意,也不会为了一逞□□延误战机。所以你说,他们真的是喜欢男丁么?”

顾明宸摇头,那显然不是的。

“是以所有的偏好,不过都是有所图而已。何况喜欢,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喜欢不是重要的事?”这显然和自己的认知是有所偏差的。

“等你长大就懂了。”顾珩道:“现在我能解释的,只是很浅的东西。如果你暂时不明白,就只需要记住,被喜欢虽然是一件好事,但大多数时候,一个人喜欢你,必然是因为他能从你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种东西,可能是身外之物,也可能与精神或者心情相关。但无论如何,被不被喜欢都不重要,它并不是一件值得任何人去追求的事。”

顾明宸更迷惑了:“那你刚才说最喜欢我,最爱我?”

“因为喜欢和爱是两样东西。”

“不懂。”

“喜欢是有所求,爱是没结果。”顾珩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第一次剖析情感,是对着自己骄横的小女儿。但他还是尽可能地用她能听懂的话语解释起来:“喜欢你的人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但爱你的人不论你怎么样都会爱你。阿耶从你身上得到了为父的快乐,传承的满足,以及抚养一个和自己长相如此相似的后代的乐趣。这些都是我喜欢宸儿的原因。”

虽然还不是很明白,但顾明宸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甚至有点儿洋洋得意。

她骄傲地扬起下巴:“哼哼,我可可真厉害。”

“但这些都不能和爱比,宸儿,阿耶永远不会让你受到伤害,遭遇挫折。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所有东西,不论是地位还是权势。你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自由的孩子,直到我死。”

顾明宸鼓着小脸,黏腻地把头顶在他怀里,蹭了蹭,又蹭了蹭。然后啊呀啊呀地扭来扭去,开心成了一条胖活蛆。

“不生气了吧?”

“哼,有一点点不生气了。”

“一点点是多少?”

“就是这么多。”顾明宸用手指比划了个头发丝。

顾珩挑眉:“这么少?”

“那就再多一点点。”

“多多少?”

“多这么多。”

“这么多?”

“嗯,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