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藐视他,还有一丝厌恶。
城府如贺子初根本看不明白卫韵对自己态度的转变。
昨日画舫,她俨然是将自己视作满腹经纶、才华横溢之辈,态度敬重,甚至还有欣赏。
而就在方才她看见自己的那一瞬,眸中流露出来的欢喜之色虽只是一闪而逝,但贺子初看的分明,可就在褚香芝唤他舅舅时,这女子眼中神色千转百回,从震惊,不可思议,之后是失望,再到鄙夷……还有愤怒!
也就是说,她一开始将他认作了旁人,可就在得知他究竟是谁后,对他的身份极度失望,乃至到了蔑视的地步……甚至于这份蔑视还带着一丝不可饶恕。
“……”他树敌无数,第一次被一个小娘子厌恶了,好……好得很。
贺子初时隔十五年才入京,自问与面前这小女子从未谋面,他与卫府亦无交集,实在是莫名奇妙。
不过他自然不会与一个小娘子斤斤计较。男人身段颀长,清隽的面容有些不近人情的微冷,未置一言,似乎根本不将卫韵和褚香芝放在眼里,转过身离开,背影高大伟岸,可不知为何,总是透着一股萧凉。
褚香芝吐了吐舌头,拉着卫韵赶紧往院子深处走,生怕又会碰见贺子初。
卫韵也对贺子初避之不及,他那样的人城府甚深,是她平素最为不喜的。
褚香芝拉着她一路“逃之夭夭”,卫韵问她,“阿芝,武安侯是你舅舅,你这样怕他作甚?”
褚香芝纳闷,“我也不知道为甚,舅舅回京后,我才见过他两次,可每次见他,我心里就发憷的慌。倒是阿兄对舅舅极为仰慕崇拜,我反正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褚香芝一说到贺子初,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她拉着卫韵,就像是平素说起旁人的风流韵事一般,甚是投入,道“阿韵,我舅舅其实娶过妻,可他妻子死了,这十五年他就再也没娶,不过……我听家中长辈提及,当年舅舅可是京中数一数二的俊美郎君,就连当今镇国长公主也曾爱慕舅舅,数年求而不得,才下嫁给了如今的镇国公。”
卫韵听着,只是笑了笑。贺子初那张脸虽然清冷无温,可以说是很无情……但的确很招桃花,算着年纪应已至而立之年,可她昨日在画舫瞧见他,还以为只是二十大几的博学之人。这人的相貌着实容易蛊惑人心。
不过,对贺子初此人,卫韵并不想多言。在齐国公府稍稍逗留片刻,便辞行离去。
……
褚夫人那边一直密切关注贺子初和卫韵,得知贺子初似乎并未对卫韵过多在意,褚夫人陷入烦躁之中。卫家开罪长公主,那卫侍郎更是刚正不阿,在朝中树敌无数,褚夫人已从旁人口中获知,长公主即将对付卫家,卫家女不能娶!
况且……
一看到卫韵那张脸,她就浑身不自在。卫韵年幼时尚且还好,这几年却是愈发像那个人,褚夫人一见到她,夜间保准噩梦缠身。
卫韵要是嫁入褚家,她迟早会疯魔。
“来人,把大公子给我叫来!”最可恨的是褚辰偏生就钟情于卫韵,倘若褚辰的心思不在她身上,那一切都会好办多了。
不多时,下人疾步前来,“夫人,郎君他送了卫家小娘子出府,尚未归来。”
褚夫人闭着眼深深吐了口浊气,幸而褚辰不曾见过当年的楚韵,否则岂不是一眼就识破她这个母亲的计谋?
不行!她一定不能让卫韵嫁入褚家!
……
今日休沐,卫璟也在家中,见褚辰将自己妹妹送回,他打趣道:“褚辰,你这小子是不是见我家阿韵愈发好看,心里又起了什么弯弯绕绕的馊主意?”
卫璟与褚辰同龄,二人比卫韵年长三岁,他们三个,再加上褚香芝,算是一块长大,故此,即便如今到了男女大防的年纪了,还时常口无遮拦。
褚辰面容清俊,身段高大,他笑起来眉目绚灿,也是京中出类拔萃的贵公子,卫韵没有长大之前,他对卫璟的调侃无动于衷,可从几年前开始,随着卫韵出落的愈发清媚好看,褚辰的心境的确变了。以前将她视作亲妹妹疼惜,而眼下……多了男子对女子的心悦。
他眼眸明亮,看了一眼卫韵,笑出一嘴整齐的白牙,明明在外人面前还算稳重内敛,可此刻只会咧着嘴笑,“璟兄,你取笑我作甚?我不过是送了阿韵回来。”
卫璟留他吃茶,卫韵先行回了闺院。
不消片刻,卫韵还以为褚辰已离开,她在园中剪花枝,就听见墙头有人唤她,“阿韵!”
顺着声音望去,就看见褚辰正趴在朱墙碧瓦上,从怀中掏出两块油纸包着的烧饼,冲着她笑,“阿韵,你阿兄不让碰外面的吃食,我今日路过长街,特意悄悄给你带了两块,我扔给你,你接着。”
卫璟有洁癖,打小就不准卫韵吃外面的东西,导致养在深闺的小娘子对烧饼糖葫芦之类的吃食也有独特喜好。
卫韵一下接住烧饼,方才褚辰从怀中掏出烧饼,她无意瞥见他胸口的一片红印。
“……”这家伙,怎的把烧饼藏在怀里了,“你也不怕烫坏了。”
褚辰趁这机会表态,“只要我们阿韵喜欢,让我干什么都行。”
卫韵眼角含笑,在她的认知当中,不出意外她这辈子一定会嫁给褚辰,与他琴瑟和鸣,给他生儿育女。
卫璟寻了过来,“褚辰!你这臭小子!偷偷摸摸趴在我妹妹的院墙作甚?!”
褚辰一脸无奈,若非是看在卫韵的份上,他都想揍卫璟一顿,幼时说好的当一辈子好兄弟,可是如今,卫璟却是防狼一样防着他。
卫韵在院内,就听见外面的人在争执。
“那个……不是……好阿兄,反正迟早是一家人,你与我介意什么?”
“谁是你阿兄,什么迟早一家人?想娶我家阿韵,你还早着呢!”
“对,不是阿兄,是大舅哥!……别别!别打脸!阿韵最是喜欢我这张脸,打不得!”
“褚辰!我真是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打的就是你的脸!”
打闹的声音渐渐远去,听得出来,褚辰是被阿兄“赶”了。
卫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日子还与平素一样,没甚区别。可不知为何,她转瞬又想到了一人,今、昨两日都碰见了贺子初,她总觉得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怪异。
十五年前的慎王府早就化为灰烬,琼华郡主也早就魂归离恨天,世人只会记得权重望崇的武安侯---贺子初。
卫韵轻拍了自己的脸蛋,暗自思忖着:慎王府与她无关,她与琼华郡主也从未蒙面,贺子初在她眼中更是无关紧要的人,即便日后她与褚辰完婚,碍于礼数,见到那人,喊声“舅舅”便了事了。
卫韵提醒自己莫要去多想。
……
季夏末尾,入秋之前,到了大周一年一度的“并蒂节”。
“并蒂节”顾名思义,取自“并蒂莲”,茎杆一枝,花开两朵,寓意同心、同根、同福、同生的意思。
这一天在大周十分盛行,入夜后城中还会举办集市,据说这一日去放莲花灯诚心祷告就能求得这一辈子的良缘。
将将入夜,华灯初上。
武安侯府大门外停放着的一辆华盖马车,贺子初依旧是一身素白色锦缎暗纹的长袍,墨玉冠半挽,腰间坠翠玉,手持折扇,自侯府踏出。廊下莲花灯台里溢出清浅光线,映在男人清瘦俊美的脸上,显得疏离孤寂。
这时,赵三从巷子口骑马过来,见到贺子初,立刻下马,一路恭敬跑来,“侯爷,按着您的吩咐,属下有意接近了赵大,经一番旁敲侧击,褚夫人果然还是要向卫小娘子下手。”
赵三和赵大师从同一位赵姓的武学师父,并非是亲兄弟,与赵三一样,赵大也曾是武安侯府的家奴,只是后来褚夫人出阁,赵大也跟着去了齐国公府。
褚夫人的目的,一是毁了褚辰和卫家的婚事,二是将卫韵推到贺子初。
若是贺子初拒绝“上当”,褚夫人自还会想其他法子让卫韵和褚辰之间再无可能。
长姐,她真够毒!
不过……卫小娘子与自己何干?!他为什么要派人去打听卫韵的事?
贺子初闻言,面上并无他色,似乎对卫韵的处境半点不在乎。男人撩开衣袍一角踏上马车,车帘垂下,隔绝了外面的视野。
片刻,赵三就听见贺子初的声音传出,“走,去城东。”
马车缓缓驶出了胡同,外面挂着的八角琉璃灯轻微晃动,随之溢出清浅银白的光线也一晃一晃的,隔着一方薄纱帘,贺子初目光涣散,想起了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季夏黄昏后。
那一年,是他和她第一次溜出来幽会。彼时慎北王携妻女入京,她是慎北王的掌上明珠,即便天潢贵胄之中,倾慕她的男子也大有人在。贺子初在遇到那人之前,从不知晓女子也能那样鲜活,她像是晨间的一束光,照进了束缚着他数年的深渊。
她性情活泼、乐天达观,不爱红妆爱武装,与京中贵女的性子截然不同,便是在十几年前的这一天晚上,她大胆如火的将他逼到城东湖畔,一脸笑盈盈的看着他,“贺子初,我看上你了。”
他起初不是不心动,可那时肩负家族兴衰,半点不敢掉以轻心,她身份尊贵,而他呢……不过只是手头拮据的落败侯府的世子。在他刹那间的犹豫之际,她踮起脚来,突然在他面颊亲了一口,彼时的贺子初还是一个毛头小伙,不堪刺激,身子往后仰,两人双双落水……
后来,贺子初方知,这是她的计谋,被慎北王知晓后,她就只能嫁他了……
不知不觉,贺子初已经立在护城河岸边,站在她蓄意将他推下河,并且“强嫁”给他的地方。
不远处,七彩水灯随波逐流,贺子初饮了酒,他这人太过深沉,以至于外人根本看不出他的醉意,他目光涣散,胸口极致压抑。还是一样的夜晚,一样的湖畔,一样的晚风,可是……那个说要缠着他一辈子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他站在那里,一袭素色锦缎长袍,背影孤漠疏离,与眼前的繁华似锦格格不入。
赵三也不知自家主子要站多久,从十五年前开始,主子就好像不会笑了。
“噗通——”
不远处有落水声传来,一女子连唤了几声“救命”,虽然夜色苍茫,离着岸边也相隔甚远,但贺子初立刻辨出落水之人的声音。
贺子初,“……”她跑到湖中心作甚?身边没有婢女么?卫家养女儿真是马虎大意!
看来褚夫人是铁了心要毁了和卫家的婚事。这不……开始下杀手了。
不过……此事与他无关,卫韵的生死更与他无关。
贺子初转身离去,赵三暗暗吐了口气,心道:主子总算要离开了。
刚走出没多远,贺子初猛然止步,若非是赵三动作灵活,差点撞在了他后背上,“侯爷?”
贺子初面无表情,“有人落水了,你怎的视而不见?!”
赵三,“……”他家主子从来不过问旁人事,这些年他跟在主子身边,深知主子秉性,即便方才见有人落水,他也不知一声。
莫非……主子回京后是想经营一下“见义勇为”的声誉?
赵三心中揣测,立刻明了,“是!主子!我这就去救人!”
他刚迈出步子,贺子初叫出了他,几乎低喝,“让青莲去。”
暗中的女影卫嗖的一声出现,“是,主子。”
青莲立刻跳入湖中,前去救人。
赵三方才也听见了是位姑娘落水,他眼观鼻鼻观心,发现自家主子神色凝重的望着湖中心,而不多时青莲也拖着个人往岸边游来,赵三很自觉得转过身去。
此处偏僻,人/流/稀疏,但万一让人瞧见主子救了一位小娘子,又被人讹上,非君不嫁该怎么办呐?毕竟这种事很多年前就发生过一次……赵三默默的想着。
“咳咳咳……”卫韵一阵猛咳,方才不知被谁推下湖,叫她吓了一大跳,又因不会凫水,堪堪呛了数口湖水。
青莲虽是女子,但身手极好,天生力大,抱着一个娇软小娘子,半点不成问题。
卫韵窝在青莲怀中,咳了半晌,才觉察一道让人极其不舒服的视线。
夏裳薄透,刚才在湖中拼命挣扎,衣襟早就扯开,露出一大片雪腻光景,和玫红色小衣系带,卫韵发现贺子初的目光看在哪里,立刻伸手拉了衣襟,因为落水而吓的苍白的脸,立刻浮上一层红晕,倒不是羞涩,愤然是真的!
贺子初又忘了呼吸,直至胸口传来刺痛,以及被卫韵狠狠剐了一眼,他回过神来,又想起了那年他和那个人落水,他救她上来,无意扯开衣襟,就恰如方才所见的美景,是他这一生纵然经历无数岁月也难以忘却的。
可……
转瞬间,贺子初怔住。
他在干什么?!
他的阿韵不在了……早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