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丛凤做了一个梦。
梦里如山一般巍峨的父亲铠甲染血倒在地上,却还在努力朝她微笑:“阿凤,往后爹爹不能再保护你了,但你是我姜正雄一手教出来的女儿,并不比这世间男子差多少,往后要坚强,好好保护自己。”
姜丛凤泪流满面,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的血肉之躯慢慢变成森森白骨。
“不……”喉咙似是被塞进了粗糙的沙石,吸一口气都疼得肝肠寸断。她徒劳伸手想要触碰,那白骨却突然化作风沙,随风飞向天际,她什么也没抓住。
她顿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不要!父亲!!”
“噗——”姜丛凤张嘴吐出一口鲜血,缓缓睁开眼睛,朦胧间看见女儿满脸是泪,周围人来人往,她却再没精力,又昏了过去。
彻底清醒过来已经是两天后了。
她在短短两天时间里大惊大怒大悲,急火攻心彻底病了一场,中间一直浑浑噩噩,时睡时醒,原本好好的身体在极短的时间里虚弱消瘦,往日那个明艳张扬的姜丛凤似乎已经消失了。
“夫人,把药喝了吧。”
青虹将她扶起来,把药端过去,姜丛凤三两口喝了,漱口后问道:“鸣鸣呢?”
青虹接过她递来的杯子:“您昏迷的这两日小姐一直守着您,今儿个见您好不容易退了热,被奴婢们劝回去歇着了。您可要见小姐?奴婢让偃月去叫。”
姜丛凤觉得浑身无力,慢慢躺进靠枕里:“不用了,之前我醒来见她在哭,有些担心罢了,让她休息吧。”说完又缓缓闭上眼睛,她依然不敢相信父兄就这样没了,梦里他们尸骨无存,不敢想象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心口又是一阵撕扯的闷痛,她忍不住抬手扶上,咬紧牙关,不让□□和眼泪溢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稳住自己,“这两日,北边可有其他消息?”
“回夫人,暂时还没有。”
“嫂嫂那里怎么样了?可有让人去看过?”哥哥没了,嫂子的悲痛不会比她少,还有鸿儿和淑儿两兄妹,一家子妇孺该怎么办?
“夫人您放心吧,小姐亲自带人去看过舅夫人,二老爷二夫人带了人在家里主持大局呢。”却不敢说舅夫人听到消息时也当场昏了过去。
“二叔二婶……”姜丛凤无奈讽笑;“希望他们是真心帮忙吧。”父兄以这样的名声战死,可以想见往后姜家人的难熬,只希望二房在这种时候真的能摒弃前嫌,守望相助。
她心里既悲痛又担心嫂嫂一家人,想着让偃月带些人回去看着才放心,正要吩咐,偃月突然一阵风似的冲进来,脸色愤恨:“夫人,长公主和老夫人往这边来了。”
姜丛凤顿时怒不可遏:“简直欺人太甚!我不想看见她,你让她滚!”
话音未落就听见外面长公主高声道:“屈夫人,听说你病了,本宫特来问候。”然后着一袭赤金做底绣着大片富贵荣华纹广袖流仙裙的长公主便走了进来。她头戴五凤衔珠缀红宝的赤金冠,眉眼飞扬,雍容华贵,眉梢眼角蕴含淡淡笑意,看着她的目光居高临下,仿若天神俯视蝼蚁。
“哟!屈夫人,两日前本宫见你时何等的放肆张扬,现在怎如此憔悴了?本宫知道你定是父兄没了心里难过,但毕竟他们的死也不甚光荣,你又何必为此伤心自苦,瞧这模样老了五岁不止呢,真是可怜。”
姜丛凤死死攥紧拳头,直到指甲剜进肉里,刺痛才能让她保持理智。她根本不看长公主,而是对一旁的老夫人道:“娘,儿媳身体不适,不能招待客人,还请您将客人请去前厅吧。”
却见老夫人看了眼长公主,讨好的笑了笑,转过头来却对她说教:“媳妇儿啊,长公主屈尊纡贵来看你,你也就躺在床上陪着说几句话而已,劳累不了什么,千万别失了礼数。”
姜丛凤现在看见长公主就觉得恶心不已,却又不能直接与老夫人说明,神色痛苦道:“娘,您不知道……”
哪知老夫人却摆摆手打断她:“我知道我知道,”说着挥手将下人都遣了出去,见青虹和偃月站在那一动不动却也不在意,对姜丛凤道:“媳妇儿,今时不同往日,长公主能看上霍儿说起来也是他的福分,你虽书读的少,当也知道前朝的公主若是看上了谁,那人家中妻子是要被赐死的。可如今长公主不仅没有追究你辱骂皇室的罪责,还亲自前来看望,这是何等的宽宏大量,媳妇儿你更应该感激才是!”
“娘?”姜丛凤一时不敢置信:“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长公主上前一步,淡笑看着她:“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懂吗?”
姜丛凤失声:“你,你们这是要赶我走?”
“说什么赶呢,若你识相,让屈郎与你和离也是可以的,毕竟说出去名声好听些,也不妨碍你再嫁;若你不识相嘛……”长公主瞧着自己精致的金色指甲,勾唇一笑:“屈郎到时会亲自指认你在荟萃楼辱骂本宫,那时你会落到何种下场,想必也不用本宫多嘴了吧。”
姜丛凤目眦尽裂:“你们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长公主冷笑:“就凭你那番辱骂、就凭你父兄的罪责,本宫让你们姜家人头落地也不是不能,不过本宫仁慈看你可怜才手下留情罢了,真以为家里出了几个将军就能在本宫面前嚣张?也不看看这天下姓什么!”说着一展大袖,对弯腰缩肩站在一旁的老夫人道:“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本宫希望三日内看到她走人!”
老夫人忙道:“臣妇明白了,还请长公主殿下放心。”长公主淡淡颔首,转身离开。
姜丛凤再也坐不住,心里憋闷得快喘不过气来,她只能揪紧衣衫缓缓倒下,青虹忙上前扶住她:“夫人!”偃月忙端来水,姜丛凤痛苦的全身颤抖,牙关紧咬,不肯张嘴。
老夫人见她模样凄惨,到底是十几年的婆媳,姜丛凤对她也历来孝顺,叹了口气苦口婆心的劝道:“媳妇儿,你也别怪我心狠,也别怪霍儿对不起你,且先看看你自己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眼看着你与霍儿成亲十三载,他膝下却连一个儿子也无,好几年前老身就劝你给他添置两房妾室,你却说什么‘当日夫君求娶时便起了誓,说这辈子定会对你一心一意,不做二心’,再劝你就抬出亲家公来压人,你也不想想,这天下那个男人没个妾室?哪家没个儿子继承香火?怎偏偏到了你这里就不同了?”
姜丛凤脸色惨白的倒在青虹怀里,神情木然,青虹见此忙打断老夫人的喋喋不休,急道:“您快别说了,夫人看着很不好,赶紧请大夫!”偃月见此忙跑了出去。
老夫人看她一眼,见她面若死灰一时也不好多说,站起来道:“还是想开点吧,如今这局面,多半也是你自己造成的,刚才长公主的话你也听见了,若不想到最后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你还是早些离开吧。”见姜丛凤还是毫无反应,她又补上一句:“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不为姜家想,你也为鸣鸣想一想,她可是你唯一的女儿!”
姜丛凤终于有了反应,她双眼血红地瞪着老夫人,面色狰狞,嗓音嘶哑,一字一句仿若厉鬼:“若你们敢伤害鸣鸣,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哎哟!”老夫人被吓得后退两步,脸色发白的喘了口气,恼怒道:“你这人怎听不懂话,没人想对你们母女如何,只要你乖乖离了我儿离开屈家!”说着撂下一句:“总之要怎么选权看你自己!”后转身就走,到了外面依然气不过,吩咐丫鬟道:“往后这院子的吃食府里就别管了,让她饿上两天清醒清醒!真是不知好歹!”丫鬟婆子们忙答应着扶着她走了。
待看不见一行人的踪迹后,院子里一株茂盛的海棠树后转出几个人,正是屈鸣鸣和丫鬟秋雨白霜。
白霜小心翼翼道:“小姐,我们去看看夫人吧。”
屈鸣鸣表情十分平静,一双茶色眸子清凌凌的,闻言道:“先不去了。”说完转身往外走。
白霜愕然:“小姐?”却被秋雨一把抓住,跟在小姐后面往外走,她身材健壮,女生男像,却很稳重,只道:“你管那么多作甚,听小姐的就是。”
屋内,姜丛凤安静躺在床上,满目绝望,她不明白原本都好好的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父兄没了,丈夫背叛,夫家逼迫,好像突然之间她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为什么会这样?
整个下午姜丛凤都不吃不喝,万念俱灰,青虹偃月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偃月频频看向门口,气道:“其他人不来看看夫人倒罢了,为何这半日了小姐也不见踪影,难道连她也背叛夫人了吗?”
“偃月!”青虹冷冷呵斥:“瞎说什么!不会说话就把嘴巴闭上!”
“我倒觉得,偃月姐姐是个好样的。”门口突然传来屈鸣鸣的声音,转头看去正是她们主仆三人。
偃月吓得脸色一白,忙跪倒在地请罪:“奴婢胡言乱语,还请小姐赎罪。”
屈鸣鸣上前扶起她,又欣慰看了眼青虹,说道:“有各位一心为我母亲着想的姐姐们在,往后母亲离开,我也放心了。”
青虹心中一跳,惊呼道:“小姐?”
屈鸣鸣笑了笑,走到床边坐下,看着明艳的母亲从未有过的凄凉模样,清冷的眸底浮现一抹血红,呼吸瞬间粗重几分,好一会儿,伸出微凉的手握住母亲的,见她缓缓睁开眼睛,而这个饱受欺压的女人在看见她的瞬间,依然努力笑着,眼中慈爱不减半分。
这一瞬间屈鸣鸣想,重活一世,能遇到这样的母亲,应该是上天给她的补偿吧。这样好的母亲又怎能毁在屈文霍那样的腌臜货手里?想到这里,她握紧了母亲的手,温声道:“娘,您与父亲和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