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连续大半个月的折腾,连玉终于把三本游记所记载的山川地理整理成了初步的图稿。
她看着眼前这张坑坑洼洼,西缺一块,南缺一片的图稿,牙齿把手中毛笔的笔杆咬得咔咔响,这三位作者的游览地域太小,要想做出完整的地图,还要搜罗更多的游记,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做到的。
而且这些游记的真实性也存疑,没有经过实地勘察的地图做出来也只是个参考。
她把铺展了满桌的书墨纸张收拢起来,放在了靠墙的置物架上,伸了个懒腰,决定出去转一转,已经好久没去主楼了。
连玉关门出来,踏着月色,穿过花丛,向主楼行去,嘴里还哼唱着一首欢快的小曲,看起来心情非常不错。
此时春香院二楼的春明厅里,孟泽深和傅衡正刚刚落座。
桌子上摆满了各式点心水果,侍女刚沏好一壶金山雀舌,退出去。
一片片雀舌儿在热水的激烫下,舒展开柔嫩的身体,打着转在壶中滋润膨胀开来,香气慢慢释放,缭绕回转,香溢满室。
孟泽深盯着看了一会儿,把手中的壶盖又盖了回去,然后给傅衡斟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傅衡端起杯子一饮而下,问道:“你刚才怎么拒绝了去后院,单独听云柳弹曲?”
孟泽深轻轻呷了一口,眼神怪异地瞟了傅衡一眼,瞎编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好的曲子还是大家一起分享比较有乐趣。”
听他胡扯,傅衡不再理他。
歪头往楼下看去,满堂宾客,热闹非凡,云柳穿着一身荷叶绿的千层纱裙,头戴着一支粉瓣荷花簪,独坐高台,轻拨琵琶,整个人看上去如塘中玉莲,娇媚万千,一时竟看得呆了。
似是有心灵感应一般,高台上的云柳手拨着琵琶向二楼的春明厅遥遥望去,正好与傅衡的目光相接。
傅衡立刻扯开嘴角,龇着一排大白牙,回了云柳一个灿烂憨实的笑容,打招呼。
之后就把脑袋收了回去,脑中那一瞬间的惊艳,在主人还没有抓到的时候,就已烟消云散。
孟泽深问道:“你看什么?”
傅衡笑道:“看你女儿,今天怎么又没出来?”
孟泽深勾唇一笑:“这么想给我当女婿?”
傅衡举手求饶:“行行行,你赢了,都是我嘴贱,我不说了。”
今日云柳弹奏的是一曲《醉春归》,绵软柔情,靡靡缠缠……
像傅衡这种不甚通音律之人,听着就有点索然无味,他捏了一块桃花糕轻轻一抛,用嘴接住,嚼了两下,又喝了一杯茶,看着对面的孟泽深开口道:“你真要走啊?”
孟泽深点点头,“嗯”了一声。
傅衡哀嚎一声,往后躺了躺,换了一个姿势,整个人都丧丧的,哀怨道:“这么个破地方,你一走,我更无聊了。连个一块凑趣的人都没有。也不知道老祖宗什么时候能把我招回云京去。”
哼哼唧唧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问道:“这次往哪儿走?”
孟泽深拿手中玉骨扇在桌面上画了一道线,最后在线的末端打了圈,又点了点,抬头凝视着傅衡道:“南下禹州,去云鹿山看看魏先生。”
“是应该去看看,不知道这老头有没有哭死。”傅衡赞同道,“听了萧霁川的死讯,估计得关门自闭了,你正好过去安慰安慰他。”
哎,想想他竟然还担心这个老头。年少时候,祖父打算送他到魏老头门下读书,这老头竟然以他太愚钝为由,给拒绝了。
他虽然也不是很想跟着老头读,但是这拒绝的理由也太伤自尊了。
祖父更是郁闷了半个月,整日里看着他唉声叹气,那眼神仿佛在说,我傅家传承几百年怎么生出来这么根朽木。
让这臭老头子傲气!
他看上的孟泽深、萧霁川,没有一个愿意拜他为师跟着读书的。
这事传来的时候,傅衡狠狠舒了一口气,心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也有今天,当浮一大白,庆贺一番。
酒没喝成,他反而因为偷酒,被祖父锤了一顿。
此时的连玉坐在二楼的楼梯旁栏杆处,边看楼下的云柳弹琵琶,边从腰间挂着的杨妃色荷包里捏出炸香豆子一粒一粒吃得正欢。
忽然有人扯住了她头上的小揪揪,把她从绿色装饰树后边扒拉了出来。
连玉皱起眉头,正要看看是哪个狗东西敢薅她头发,便听到一个熟悉又惊喜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咦~原来你一个人躲在这里乐呵呢?”
哦,原来是长史大人呀,连玉立马换了一张脸,笑眼弯弯,开口道:“傅大人,安好。”
“好好好,跟我走。”他不容分说地拉着连玉往春明厅走去,路上还心情倍好地解释道,“我带你找你爹去。”
原来刚才傅衡出来如厕,完事以后,特地在大堂里绕了一圈,寻找连玉。
他觉得整个春香楼最有意思的就是这个丫头,特别是把她跟孟泽深这家伙放到一起的时候,乐趣简直加倍。
所以藏在绿植后悠哉游哉的连玉,就被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给抠出来了,并且现在已经站到春明厅里面。
连玉还没看到孟泽深,就跟站在门内的小厮寒竹对了个正着。
她心中一乐,哟,有些人撞枪口上了。
寒竹看见连玉刚想说:你怎么又来了?
一个“你”字刚说出口,就被对面的丫头打断。
连玉转过身,抬起头一脸贱笑地看着傅衡,开口告状道:“傅大人,他说你不行。”一根白皙地的手指笔直得指着面前的寒竹,指腹上还沾着一些褐色的炸香豆的碎沫。
寒竹立刻习惯性反驳道:“我没……没有,你胡说。”脸色却已经开始发白,额头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而此时的傅衡正瞪大眼睛,一脸惊讶地看着连玉:“我不行?”心中更是震动,你这个小丫头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见他质疑,连玉还郑重地点了点头,解释道:“你那天从二楼跳下去救云柳姐姐的时候,我觉得你英勇极了,就是这个家伙说你的功夫不行,不如他家公子。”
傅衡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收拾好表情,笑道:“哦,说的这个啊!”
旁边的寒竹嗫嚅道:“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连玉鄙视地把比她高两个头的寒竹上下扫视了一圈,冷哼一声道:“切,敢做不敢当,果然不是个男人。”
寒竹涨红了一张脸,气急道:“你……你……”
孟泽深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冷喝一声,打断了寒竹结结巴巴底气不足的话,“给傅公子道歉。”
寒竹一瞬间整个人都泄了气一般,老老实实地给傅衡行礼道歉。
傅衡毫不在意地摆摆手,示意没事,转头又盯上了连玉,眯眼笑道:“你这丫头还挺会上纲上线的。寒竹说的也没错,我的功夫本来就不如阿深。寒竹怎么得罪你了?你欺负他。”
听了这话,连玉也不装乖巧了,自己走到旁边空着的椅子上坐下,瞅了孟泽深一眼,从桌上茶盘里摸起一个干净的白玉杯,自己倒了一杯茶,仰起头一饮而尽,刚才炸香豆子吃多了,有点渴。
傅衡看她不应声,只瞅了孟泽深一眼,直接乐了,笑道:“原来你还记着那天阿深把你抛到墙上去的仇啊!人小,气性还挺大,都过去这么多天了。”
连玉不服气地撇撇嘴,合着贴墙上去的不是你呗,净说风凉话。
一直仿佛置身事外的孟泽深,清了清嗓子,慵懒地说道:“别给我乱定罪,那天可是她自己用力过大,把自己抛到墙上去的,与我可没有关系。”
连玉气哼哼地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去不想看见他。
傅衡则乐得不顾形象地哈哈大笑起来:“冤家宜解不宜结,父女哪有隔夜仇。”
连玉和孟则深,两个人都像看智障一样看着傅衡,心道:不会说话就别说,没人当你是哑巴!脑子里没塞进去书,塞得都是稻草吧!
命运的齿轮正缓缓转动,此时的三个人并不知道,他们的人生丛这一刻,已纠缠在一起。
时光一晃而过,自那晚之后,连玉再也没见过孟泽深和傅衡。
她知道孟泽深已离开浦州城,但不知道去向了何方,傅衡还是这里的长史,不过再也没有来过春香院。
夏末秋初的一个午后,连玉在主楼外面的游廊下发呆。
这时,香荷急匆匆地跑过来拉起她,说道:“花容姑娘让我叫黄莺过去取一根钗子,是前几天她跟云柳姑娘借的,今日便要还。”
“我这也没找到黄莺,你在这里无事,到花容姑娘房里去帮黄莺取一下吧。”
连玉想着反正无事,起来顺便活动活动,就答应了,起身向着花容住的院子走去。
她没有回头,也就没有发现身后呆站在那里的香荷,一脸纠结又内疚,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又狠心把话咽进肚子里。
廊下忽然卷起一阵秋风,香荷打了个冷颤,脸色苍白,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