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关在刺史衙门石牢的最里面。
他本来不是这个待遇的,好歹是皇子亲王,皇帝也还没给他降旨定罪,原本就关在刺史衙门西路的一个偏僻小院里。
但奈何战况激烈,没那么多的人手去防备劫救。这些天试图营救萧逸的人并不少,大大小小七八回。
往石牢里头一搁,只守牢大门就行了。
萧迟说罢,立即起身,和裴月明一起出了正厅往西边去了。
这石牢很大,能看出来刚修整过没太久,算新,所以没太阴冷,还算干燥,大夏天感觉凉,但相较牢房而言,它条件不算恶劣。
就是有些昏暗。
沿着石廊走到最后一间,里头简单收拾过一下,有被铺,有简单的桌椅,萧逸一身银白色的蟒纹王袍,正盘坐在石床外沿的中央。
阳光从顶上的气窗透进来,一束光影落在他的身上,听得声响,他缓缓睁开眼。
没有惊慌,也不显狼狈,相比起当日和裴月明谈话时的失态,他早收敛如常,神色平静坐着,腰挺背直。
见了萧迟,微挑了挑眉。
没死。
萧逸没说出口,但萧迟和裴月明心里都了然,“哐当”一声牢门打开,两张太师椅搬了进来,冯慎邬常一边一个肃立。
萧迟哼笑一声:“我没死,很意外?”
萧逸淡淡:“并不。”
卫兵没乱,还有闲暇给他挪来挪去,他就猜到萧迟没死了。
他心里哼了一声,萧琰,你也失手了?
冷嘲过萧琰,但他也没多高兴,相比起来,他还是更希望萧琰能够成功的,无他,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
萧迟冷冷笑:“真是辛苦你和你那母妃了,把萧琰弄出来不容易吧?”
“淑妃坟茔,忠毅侯府申氏。”
萧迟冷哼两声,不管皇帝如何处置萧逸,但淑妃废尊号移出妃陵,忠毅侯府满门抄斩,这二者都是跑不掉的了。
萧逸神色不变。
谁稀罕葬妃陵?他母妃直接黄土一抔都会比待在那妃陵寝高兴。至于忠毅侯府,该准备的都早准备好了。
“是不容易。”
萧逸淡淡说:“你母妃就不行了。”
连儿子深陷杀机都看不出来,只顾着情情爱爱和小叔子纠缠私通。
萧逸目中嘲讽太过明显,萧迟当即大怒。
正当这二人剑拔弩张之际,裴月明突然说:“萧琰非要杀了你和萧迟,是为什么吗?”
骤不及防的,萧逸睫毛动了动,旋即定下,神色没变,他看裴月明:“是吗?不知道。”
但对上的,却是裴月明一抹了然的淡笑,她挑了挑眉,和他对视。
她已经看清楚了。
要说萧迟进来后和萧逸的唇枪舌剑,半假半真,两人进来前就商量好了。
裴月明一直盯紧萧逸的脸,那一瞬眼睫颤动她并没有错过。
果然!
“说说吧,这是为什么呢?是萧琰还有其他底牌没出吗?”
萧逸移开视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萧迟皱了皱眉,和裴月明对视一眼。
实际这情况有点棘手的,他们也不能真对萧逸动刑。萧逸也知道,他显然是不会开口的,原因也不难理解,他厌恶萧迟,更恨皇帝,刻骨铭心的恨,恨到如果萧琰能取而代之,他会非常畅快的。
也算间接复仇了。
至于他本人,他对或幽禁或软圈的生活并没多大兴趣。
所以即使萧琰是想把他也一并杀了,他也并不会透露半句。
“那么,就让我猜一猜吧。”
一路行来,裴月明感觉有些头绪,那就让她理一理吧。
“淑妃和昭明太子的旧人联络上,唔,是那个曲嬷嬷为首的吧?然后曲嬷嬷就联系了窦广,两人商议过后,决定同意淑妃的要求,双方随即进行了一个交易。”
至于什么交易,那就不用多说了。
“萧琰就成为了窦家的表公子,随着窦广外放,被窦广养育成人。然后期间交易持续,窦广也一直在努力维持旧部,后来萧琰长成,唔……这前后他们看中了矩州,等萧琰长成,就成了这个‘瞿炎’。”
一直暗中联络筹谋,京城泗州大雁山这些不提了,然后就是现在了。
“萧琰肯定是想取陛下而代之的。这起兵造反,确实太不容易了,要是另有捷径,那当然还是捷径的好。”
捷径,杀萧迟萧逸,登基称帝。
这三者,有什么联系呢?
裴月明看了萧逸一眼,又看萧迟,忽灵光一现。
要说萧迟和萧逸有什么共同特点,那很明显,他们都是皇帝的子嗣。
皇帝儿子很少啊。
要是都死了的话……那岂不是要从宗室过继?!
裴月明霍地站了起来,她似乎明白了,只差一线,呼之欲出!
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疑惑。
“萧逸,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很久了。”
她和萧迟都感到疑惑,还讨论过一次,没结果,因干系不大就搁到一边。
萧逸抬头看她,挑了挑眉。
裴月明笑了笑:“我很好奇,当年淑妃娘娘和曲嬷嬷窦广交易,她襄助萧琰假死遁离内宫,而窦广就得拱手相让昭明太子的势力。”
“这个交易,淑妃娘娘有点吃亏啊。”
襄助萧琰死遁在前,且一次完成,而蚕食接手昭明太子势力在后,这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甚至得持续几年以上。
是什么让窦广在长达几年的时间内未曾食言,而一直坚持履行交易内容的?
人品吗?
人品导致他没有过桥抽板吗?
别开玩笑了。
以前裴月明和萧迟讨论过,大概是因为淑妃知道萧琰没死,这个把柄在手,窦广不得不履行。
但其实感觉还是比较牵强的,淑妃知道窦广,窦广也知道淑妃,一抖露出去,谁也跑不掉,淑妃还有儿子娘家呢。
再有一个,这淑妃后头甚至还死了。
这其实是比较互相制约的,力度感觉远不到那份上,窦广履行一半就搁下了,那申元还真敢抖搂出来吗?
不能的。
所以不是这个。
淑妃手里必然还拿着另外一个把柄,是萧琰这边非常重视的。她人虽死了,但这个把柄交给儿子弟弟拿着,即使申元蠢钝如猪,窦广也不敢毁约。
裴月明长长吐了一口气,看向萧迟。
寂静的石牢内,她轻声问萧迟:“如果你们兄弟仨都没了,陛下得在宗室内挑选嗣子,到时,你想想哪几个机会会比较大?”
萧逸心一震。
他倏地抬眼,看向裴月明。
裴月明也看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他哑声:“……他果然幸运。”
……
当年昭明太子距离登基就一步,他势力这么大,宗室里有死忠太正常了。
萧琰死遁离开内宫以后,除了窦家表公子以外,他还有另一个更隐蔽的身份。
某个宗室的儿子。
或顶替或捏造,有些布置必须从小就弄起来了,否则就晚了。
这事儿淑妃知道。
甚至,有可能是她提议或者促成的。
这个把柄捏在手里,还怕窦广耍花样吗?即使她死了,当年的交易也会一丝不苟完成,申元只要按照她定下的规划执行便可。
至此,所有谜团才全部解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啊,难怪萧琰想方设法宁愿牺牲叛军时间也务必要杀死萧迟和萧逸!
毕竟大晋国力强盛,起兵造反直至成功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艰难的。
这最多就是个中下之策。
而嗣子,则是个上上策!
操作性强,成功率大,虽说一时认贼作父,但登上帝位坐稳龙椅以后,要怎么正名还不是他说了算吗?
从石牢出来,天色已经入黑了,昏沉沉的暮色笼罩大地,蝉声嘶鸣。
裴月明长吐一口气,“……只怕萧遇已经凶多吉少了。”
平王府,本来就是萧琰王府改建的,一个废太子失意人,看不开太正常了。
但两人也没有多少时间为这件事感慨,天入黑了,硝烟却没因此停下,战鼓隆隆震颤,一仰头就能望见冲天火光。
“你说,哪个会是萧琰?”
边快步往回走,裴月明低声问。
这个她不懂,得萧迟来。
萧迟已经思索一路,理出了大致方向,他沉吟一阵,说:“有四五个人可能是。”
把所有不符合年纪的都先排除,年轻人中,再把他见过的都排除掉,剩下的就不多了。
这个排除范围主要在京城宗室。大晋朝的分封制度,封是封了,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就藩的,在京的占大部分。譬如有前途的宗令平都王萧睦之类,当然更多的是庸碌宗室,宗室里头靠禄银生活的也不在少数。
皇帝们会很适量让宗室就藩,这就免去很多麻烦。
皇帝要是需要过继嗣子,当然优先在眼皮子底下选择。而大晋国祚绵长,至今已四百载,宗室很有规模,京里都选不完,外地的不会有机会的。
萧迟是皇子,哪怕他不感兴趣,从小到大的宗室活动就没少参与过,他没见过的并不多。
这么一排除,符合条件就不多了。
萧迟回头吩咐王鉴,让他把宗室名录默下来。
王鉴桃红早就来了繁州等着了,裴月明没来,他们就和分过来那一半卫队汇合了,等了几天,萧迟率彭州军终于进城了。
王鉴能从重华宫太监总管一路到宁王府大总管,凭借的可不仅仅是和萧迟的情分。庞大复杂的宗室关系,萧迟本人都记不全,但他却一清二楚,应了一声,他背葛贤蒋弘写,很快就将在京宗室名册都写出来了。
萧迟仔细看过,“渝国公嫡幼子,常年卧病,京中少有人见过。”
“还有这个,合阳王嫡长房次孙,是前些年从外头接回来的,后记在丧子正房名下,正房病逝,他在皇觉寺守孝至今,未除服。”
“怀昌郡公嫡幼子,八字与父相冲,后送至金州由祖父养育,其祖父病逝,他守孝三年,年初才进的京。”
“最后一个,是益都王嫡长子,母胎略弱,养得大些见好,只益都王却病卧,久不见好转,他遂许愿,若父王病愈,他愿至佛前茹素三年。后益都王真痊愈了,他遂至西郊灵明寺长居三年茹素。其好学,尤其仰慕范州澄山书院,益都王感其孝,特上折请求父皇。”
宗室无故不得出京的,尤其是王爵国公之类中高阶,想出京,得皇帝允许。不过求学这些皇帝一般都会同意的,看一眼就过了,宗室人太多了。
这个益都王嫡长子就一直在外求学,小成后近几年开始游学。
“就这四个了。”
既然是皇帝嗣子,那出身也不能太低,那些只挂个低阶头衔的闲散宗室家的孩子,可以摒弃了。
萧迟琢磨过,这四人嫌疑最大。
裴月明看了一下,“我觉得后面这两个更有可能些。”
第一个常年卧病,不管真病假病,这个皇帝肯定不爱的。
第二个,所谓“前些年从外头接回来”,那意思其实就是私生子。古代也有私生子的,外室妓生之类的。后者和妾生婢生不同,这个其实不算合法。
这么不光彩的出身,哪怕被记在正房名下也抹不去,皇帝又不是没有其他选择。
最后两个就好太多了,一个是八字相冲才离京,但由祖父教养;另一个就更好了,孝,又好学,最关键是和京里联系不深,正是嗣子上佳人选。
这一个叫萧明,一个萧昐。
不过不管萧明还是萧昐,都一样,现在他们已经勘破萧琰最至关重要的一处关窍了。
葛贤等人大喜过望:“只要宣扬出去,繁州之困立解!”
甚至不需要一定通知到皇帝,只要广而告之,立即断了萧琰的后路,他马上就得退兵了!
不退不行啊,捷径没得走了,只能走反叛这唯一一条路子,继续围困弊远大于利。
“没错!”
萧迟冷哼一声:“安排人从护城渠潜出即可。”
繁州有护城渠,还是活水,城里城外互通,不过因为头顶就是矩州,这渠口早早就用铁栅栏封死了,并使人日夜看守。
繁州渠的水颇清,之前并不适用,可连日大战,渠水已变得浑浊不堪,在水底的栅栏开个口子,即可悄悄潜出。
今日萧迟等人还商议着,准备遣人潜出去探听外面消息,包括朝廷和信州的,大江现在不知什么情况,还有霍参。
现在很好,多添了一个任务,就是散播消息。
萧迟立即把冯慎叫来,让他仔细挑了人,他和裴月明一一叮嘱过,趁着夜色,立即就出发。
待一切安排妥当,已经深夜了,外头的炮声杀声稍稍平了一些,周世昌赵琅等将前后脚进来,一身铠甲黑灰血迹斑斑,随手抹了一把脸,匆匆坐下。
周世昌一坐下,立即道:“这是个好时机,我们要设法趁势歼灭叛军!”
突破的消息他们已知道了,战事一歇,连饭都顾不上吃,匆匆就跑了过来。
现在确实是个好时机,靖王刚死,萧琰现在还把大公子推在前头,矩州军一切他还没来得及彻底消化。
要是随着战事延长,他尽数排除异己,完全立稳脚跟,矩州连同叛军上下铁板一块,如臂指使,到那个时候就棘手了。
朝廷再想彻底歼灭这支叛军,恐怕得花费大力气。
所以不能拖,不能等,难得有个这么好的机会,希望能趁机一举击败并彻底歼灭叛军。
葛贤点头:“周将军说得不错!”
实际上,周世昌他们进来之前,他们正要商量这个事情。
“那有什么好的法子?”
如果萧琰退兵了,那他们要怎么做呢?
最好,能找到叛军一个比较明显的破绽。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商议,萧迟却侧头,和裴月明对视了一眼。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一个人。
萧绵。
作者有话要说:中午好呀宝宝们!比心心~我们明天见啦!!(*^▽^*)
还要感谢下面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哒,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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