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第98章

皇帝的病情在飞速好转。

得悉太子私下作为后,他头疼奇迹般好了很多,服药后再一日,已经能自己坐起身了。

他召了颜琼吕敬德等文臣亲信,再召见了仇崇刘深等武将心腹。

诸人见得皇帝,皆大喜,另仇崇刘深等有过准备动作的忙伏跪请罪。

皇帝并未怪罪:“诸卿心系朝纲社稷,何罪之有?”

温言安抚几句,让不必惊慌,才吩咐下去了。

仇崇刘深面露感激,忙叩谢圣恩,悄声退了出去。

“陛下,该用药了。”

皇帝到底病未痊愈,见了这么多人,面露疲态,撑额靠在大引枕上。张太监端了药碗过来,小心伺候皇帝服了药,又低声劝:“奴才命吹了灯,陛下躺下歇歇?”

皇帝没有表态。

张太监不敢再问,小心退到一边,将药碗交给小太监撤下,他在床柱一侧安静站着。

静悄悄的,滴答滴答的滴漏水声很清晰,已经入夜了,黑黢黢夜色笼罩这座庑顶金殿。

“让他们都散了。”

皇帝头风见不得强光,这殿内的灯只燃三分一,偌大的宫殿昏沉沉的,烛光照在皇帝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动了动,“叫太子来。”

张太监心弦绷了绷,并未露声色,恭敬应是,低头倒退快步出了去。

没多久,萧遇匆匆赶到了。

他恭敬见了礼。

皇帝并未发话,斜靠在床头,静静看着他。

萧遇瞬间就一额的冷汗。

今日之前,他忧惧忐忑的底下,是藏着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兴奋的。

他都当了二十年的太子了,很可能,他就要……

母后的寄望,外祖临死的希冀,自己的夙愿,很可能就要一朝得尝了!

有些事情不能想,一旦想了,思维就像脱缰野马,按不住狂奔而去。

哪怕再多的惊慌忧虑,也无法彻底将这些兴奋压下去。

随着皇帝只闻病况“好转”,却半点不见人影动静,他的兴奋忍不住又多了点,他去接触文臣武将的动作,不自禁添出了一丝迫不及待。

然而,好梦由来易醒。

兜头一盆冰水,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他只能勉强撑着,心存一丝侥幸,他动作很小,皇帝不知道。

冷汗直流。

即便这等昏暗的光线,也很快见到额头一层隐约的水光。

皇帝哼笑一声。

就这胆子,还迫不及待要登基上位了吗?

御医说他病况好转,可他这儿子不信,仍在急不可耐地准备后事,慎防上位出现差错。

他眼里还有他这个皇父吗?

鲁钝,庸常,无为,这些就先不说了,到了皇父病重卧榻之时,竟只顾着上蹿下跳左右串联,他对他这个生他养他的皇父是无一丝父子之情!

对他这皇父尚且如此,那兄弟呢?

皇帝目光锐利,冷冷盯着萧遇。

要是他真就此一病死了,其他两个儿子还有活路吗?

当然是没有的。

哼。

若他能把手伸进紫宸殿,恐怕他这父皇也没有了。

“你回去罢。”

皇帝收回视线,淡淡一句话。

萧遇登时如坠冰窖,“父皇!我……”

他一软,要跪下,被张太监及时夹住,“诶呀太子殿下,陛下今儿见了不少人,是乏了,要歇了,您且先回,改日再来给陛下请安罢,……”

三四双手,来不及多说什么,萧遇就被半挟半推地搀扶了出去。

……

萧迟在重华宫睡不了三个时辰,就被裴月明叫起,匆匆梳洗更衣往紫宸殿去了。

作为皇子,当比臣工要更勤勉。

接下来几天都这样。

小半个月熬下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好在,皇帝好转明显,开始召人觐见了。

随后,就让散了,不必守着。

阴云退散,满朝文武都大松了一口气,各回各家。

裴月明登车,去含庆门等了一阵,接了萧迟,折返宁王府。

车轮辘辘,车厢随着马蹄声微微晃动,他靠在短榻围屏上,没一会就睡了过去。

是真累坏了。

马车直接驰进王府,在第二道垂花门停下,裴月明吩咐抬了轿辇来,叫大力太监来背他,他醒了一阵,回到屋里倒头就睡,连衣服都没换。

裴月明也就不嫌弃他不换寝衣就上床了,给他松了领口和腰带,袜子扒了,被子拉过来盖上,让他好好睡。

她不困,遂到隔壁的内书房去处理这段时间积攒下来的大小事情。

六部衙门早就重新开印了,好在年初事情并不多,紧急的也都处理好了,剩下些琐碎的底下人也拟好了条子递上了,她看过后,直接批示就可以了。

大半天时间,就理顺了。

现在皇帝病中不朝,新年宴席也取消了,年前公务也不忙,却是难得的得了一些闲暇。

随着皇帝病况好转,萧迟的情绪也渐渐恢复过来了。

然后,就开始闹腾裴月明了。

“不累了?”

睡了一整天,萧迟原地满血复活,去洗了个热气腾腾的澡,出来填饱了肚子。

两人懒懒歪在小书房的罗汉榻上。

裴月明端详他两眼,连黑眼圈都没有了,年轻小伙子精力就是好啊!

她拍拍他肩膀,厉害。

萧迟斜了她一眼,靠了过来。

“去去,很沉啊你!”

“我又没压着你。”

两人你推我搡,笑闹一阵,裴月明动作有点大了,颈脖上的淡淡青红就露了出来了。

那日萧迟啃的。

他亲的又急又重,一路往下,留下不少痕迹,裴月明没法,只好赶紧搽些芦荟膏,这几日穿的都是立领的中衣。

领子高,堪堪把印子遮住了。

几日下来,淡得差不多了,就是还有些痕迹。

今日也是。

描金的绫绢立领贴着她的颈子,她动作一大,领子下滑,就露出点点淡痕出来了。

羊脂玉般白皙润腻的肌肤上,一点点的青红痕迹格外地明显。

萧迟看到了。

那是他那日吮出来的,喉结动了动,眼睛挪不开,几乎是马上,他就想起那日的情景来。

不过没等他想完,就被裴月明踹了一脚。

“赶紧的,坐好了!”

她往侧边一退,坐直了,把领子拉好。

他有点点心虚,抱怨:“怎么这么用力了?”

踹得他大腿骨都疼了。

裴月明斜了他一眼,不大力点儿你能回神吗?

还不知道你想什么么?

萧迟不干,要过来捉她,他下巴蹭得她痒痒的,她吃吃笑,两人闹了一阵子,裴月明笑着拍他,“快坐好了,还有正事说呢!”

嗔了他一眼,把这家伙给扒拉开。

不许闹了,这两天空闲下来可不是光用来睡觉玩耍的。

她说:“昨日宫中消息,陛下召见了太子。”

“据所见,太子是被紫宸宫的太监硬搀着出来的。”

勉力镇定,但还是一头一脸的大汗,这么冷的天气,脸色也不对,明显惊惶。

发生了什么,显而易见。

裴月明翻出暂存密报的匣子,用钥匙开了递给萧迟,萧迟接过,神色也端正起来了。

小匣搁在炕几上,他一张一张地翻阅过,最后抬眼。

“很好。”

他们坚持了这么久,最重要的转折终于出现了。

裴月明说:“待陛下痊愈,重新上朝。”最后一步也该到了。

她和萧迟对视一眼。

两人都想起了萧逸。

皇帝对太子明显有了猜忌,最后一击的时机已至,萧逸在朝中还有什么底牌,也该尽掀开使出来了。

……

紫宸殿。

御医轮流请过脉,皇帝问:“朕何时可上朝?”

他今日已能下地行走,若非张太监苦劝,他打算明日就上朝理政了。

三名御医对视一眼,最后有太医院判金御医负责回禀:“启奏陛下,陛下这次头风恶化,损伤了根本,切切要长期仔细调养,不可再过疲,否则恐……”

见皇帝面露不耐,他忙长话短说:“起码在卧床养上四五天,陛下才好再上朝。”

“唔,下去吧。”

算算时日,四天后,正好过了十五。

皇帝挥退御医,接着问:“太子今日在做什么。”

声音淡淡,并不是关怀,皇帝每日都问一次太子。

张太监忙禀:“太子殿下一早都来给陛下问安。”但皇帝没见,他在殿外站了些时候,才回去了。

“再去总参处理事,而后回去为陛下抄经祈福。”

每日一卷,每每抄至深夜。

“另,殿下今日递上的折子。”

张太监从另一边的小案取来一本折子,太子的请罪折,萧遇向皇帝说了自己的行为,并说是“惶恐之下失了分寸”,请求皇帝赎罪。

泪迹斑斑,言辞悔切。

皇帝除了第一天瞥了一眼扔下以外,后面连翻都没翻过。

张太监呈上来,他冷哼一声。

萧迟裴月明段至诚等人猜得不错,皇帝确实生了废太子之心。

从前的太子,鲁钝但仍有敬畏和孝心。如今看来,原只是伪装,只有畏没有敬,孝心更是不存在的东西。

接过折子,未曾翻开,瞥了眼直接掷在炕几上。

又想起萧逸。

他的这个次子,底下到底还有多少的势力?

……

风骤起。

房檐树梢上的积雪簌簌飞溅而下。

萧逸立在大敞的槛窗前。

他举目,看虬枝颤晃,细盐般的雪粉不停在树梢洒下。

终于来了。

……

几天时间转瞬即过。

正月十六,闻皇帝病体痊愈,重新升朝。

并没有什么缓冲,一上来就是高峰。

酝酿已久,时机成熟,今年的第一次朝会,即再次掀起对皇太子萧遇的激烈弹劾。

开始了。

各方面的安排部署,早已经到位,因此相比起攻击东宫,其实萧迟和裴月明更关心的是萧逸。

他的实力究竟有多少?

由于这人擅长伪装,其实两人会比较高估的,或许,他能有前梁国公府般的实力也不奇。

然而最后的结果,还是出乎了萧迟和裴月明的预料。

……

围堵了东宫这么长的时间,萧遇终于露出一个致命破绽,他和皇帝生了嫌隙。

打铁要趁热,正是当着皇帝最在意的时候伺机而上。

不管是萧迟,还是萧逸,不约而同,在开年后发动猛攻。

萧迟这边就不多提了。

他全力以赴。

萧逸亦火力全开。

最后一击,他动真格了。

两者相合,席卷如潮,朝中一片水深火热。

萧遇撑都撑不住,神色大变。

攻势声势比去年那回还要浩大多了,不少上次装聋作哑的官员纷纷登场。

萧逸的手下,不但有许多的中低层官吏,竟还有不少高层。

甚至乎,和段至诚平级的,掌实际相权之一的,兼知政事范名成。

这次对东宫猛烈弹劾,和上回截然不同的是,皇帝始终不发一言,所有折子都留中不发。

这种截然态度,很明显表明,皇帝对东宫不满。

这是一个非常积极的讯号,弹劾再掀高峰。已经开始有人弹劾,太子妃之父前长信侯杨睢侵吞赈灾款一案,实际不过听东宫之令行事。接着又有人说,太子妃久病不起,实际不过太子示意,意欲让杨氏“病逝”,洗刷污点好另聘高门贵女再添助力。

这还真和真相有点不谋而合。

不过也由此可见,朝上对东宫弹劾到了怎么一个白热化的程度。

就是在这个关头,这位中书省头三号人物之一,素来中立的兼知政事范名成,首度发言。

他出列,对御座拱手:“前些时日,陛下突发病重,满朝上下俱急忧。然就在这个君父病重垂危的关头,臣却闻听皇太子殿下多次私寻京营大将军仇崇、北衙大将军刘深,及御前禁军中郎将霍参等人。”

“据闻,有游说暗示之嫌。”

“陛下为君,太子殿下为臣,臣侍君当忠;陛下为父,太子殿下为子,子侍父当孝。”

“忠孝乃大晋立朝治天下之根本,寡忠少孝之人如何为万民之表率?臣!请陛下三思罢黜之事!”

拂袖,伏跪。

须臾。

“臣等请陛下三思罢黜之事!!”

宣政殿的齐喊声尤未散去,当天,萧逸送上最后一击。

……

黄昏,天灰蒙蒙的。

有些化雪的迹象,栏杆甬道湿漉漉的,冰寒沁人。

紫宸宫太监至东宫宣皇帝口谕,召太子去见。

如同这个天气一般,阴沉沉总让人有不详的预感,萧遇咽了咽,问:“父皇召孤是有什么事?”

往昔总是面带笑意的紫宸宫太监,今日面无表情,斜了萧遇一眼,只冷冷说:“这个咱家不知,太子殿下,请!”

这些太监,就如同树梢上的芽头,这宫中朝中要吹什么风,哪个失势得势,他们是最敏感的。

萧遇心中惴惴,只也无法,只能赶紧跟着往紫宸宫去了。

往昔笑容亲切的太监宫人,一个一个面无表情,这戍守的御前禁军矛尖的寒芒,仿佛更冷森了几分,整个紫宸宫,冷冰冰的无一丝温度。

萧遇低着头,进了御书房。

“儿臣见过父皇,父皇万福金安!”

躬身的同时,余光晃过上首,御书房内的灯火依旧有点昏暗,皇帝一身藏蓝色龙纹常服,正端坐在御案后的宝座上,冷冷看着他。

“安?”

皇帝嗤笑一声。

招了招手,张太监出列,他手里拿着一卷宣纸,打开,其上墨痕犹新。

“二十二年,丁丑月,乙亥日,戌时,皇太子萧遇于东宫荫芳亭与侍妾张氏斟饮,嬉戏,后醉。”

“亥初,遣张氏,对月有感,吾居东宫,已二十载矣!遂掷酒壶,犹露不满,……”

萧遇大惊失色。

他去年年初,因杨睢之事有不满,酒后是胡乱言语过,过后他有些印象的,但,但当时他是在东宫之内,且连张氏都屏退了,身边就留一些伺候多年的老人。

不等萧遇反应过来,明黄的垂地帷幕一动,他这才发觉后面还站了一个人。

此人上前几步,伏跪:“此乃奴才亲耳听闻,无一字增减,请陛下明察!”

熟悉的声音,叩了一个头,这才抬起脸,赫然是陈忠。

这陈忠,从他六岁离开长秋宫独居东宫,就跟着过来的了。伺候了足足将近二十年,一向寡言少语,只专心差事,后被萧遇提拔,算是比较近身的人。

萧遇目眦尽裂:“你这个狗奴才!”竟敢背主!!!

“请殿下恕罪。”

陈忠端正对萧遇叩了个头,道:“奴当时惶惶,夜不能寐,犹豫许久,终于还是……”

什么惶惶,什么犹豫,当然是假的,他是萧迟的人,还是萧逸的人?!

萧遇惊怒交加,直接一脚踹过去:“你个狗奴才,竟敢污蔑孤!!!”

陈忠痛呼一声,抱住萧遇的脚,萧遇更怒,猛踢猛踹。

瞬间混乱。

“好了!”

皇帝霍地站起,萧遇焦急回头,“父皇!不是的,他……”

“你不必多说。”

据陈忠的口供,已经拿了人,其中有两三个受不住刑,已经招供了,和陈忠所叙无二。

皇帝俯身,盯着萧遇的眼睛:“你才二十四,这就当太子当不耐烦了?”

他露出一抹讽笑,直起身,冷冷道:“将太子押回东宫去。”

……

二月十六。

持续了一个月的弹劾东宫之战落下帷幕。

皇帝发明旨,昭告天下,祭太庙,废皇长子萧遇皇太子之位。

作者有话要说:中午好呀宝宝们!今天是肥肥的一章,明天见啦!给你们一个大大的么么啾!(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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