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侯府。
杨睢现在就如同那热锅上的蚂蚁。
“你说什么?贾辅在京郊庄子?!”
杨睢已再无法维持之前的镇定表象,霍地站起,神色大变。
大管事哭丧着一张脸:“是的,他昨夜突然来了,说要见侯爷,奴使人暂把他给劝住了!”
“按住他!决不能让他露头!!”
杨睢神色狰狞一瞬:“稳住他,稳不住就杀了他!”
屋漏又逢连夜雨。
先是崔承宗,他拒见,想着先递话把人安抚住再设法,谁知回头崔承宗就找不见了,商号的人说什么回了魏州。
这不可能!!
他警铃大作,立即关注典当行,没多久察觉,典当行似乎被人盯梢了。
谁知祸不单行,贾辅居然来京城了,还要找他设法!!
设什么法?
做这些事谁不知风险?当初利益分割妥当彼此各自拿好对方把柄的,贾辅这是想把他也拖下水吗?!
一层又一层,危机迫在眉睫,心惊肉跳,杨睢来回踱步,反反复复地踱来踱去,最终,他待不住了。
“备车,赶紧备车!!”
杨睢直奔东宫。
皇太子萧遇大惊失色:“你怎么来了?!”
这个时候来这里做什么?这是想把东宫也拽下水吗?
“杨睢你是不是疯了?现在多少人盯着你?”
这里是皇宫,是他父皇的眼皮子底下啊,杨睢的车前脚靠近东宫,只怕后脚就有人往紫宸宫禀去了。
“我也没办法!”
杨睢一把拽住太子,“殿下你想想办法,你得想想办法啊!”
事到如今,他彻底慌了:“崔承宗不见了,贾辅找来了,还有,还有典当行,典当行也被人盯上了……殿下!”
他为了什么?为供养东宫他掏了多少家底,不得已,他才铤而走险的啊!
“况且,况且这钱我都……”
“闭嘴!”
萧遇大惊失色,一巴掌抽过去,杨睢赶紧闭嘴。萧遇冲至书房大门打开,左右扫视,又眼神示意心腹太监飞快巡视左右。
心腹太监摇了摇头,他这才放下心。
掩上房门,回头看热锅蚂蚁般的杨睢,萧遇定了定神:“你放心,孤会设法的。”
“长信侯府是孤的臂膀,你是太子妃之父勐儿外祖,长信侯府和东宫一损既损,一荣既荣。你先回去,孤一直和外祖在商议对策,孤马上就出宫去梁国公府!”
“好,好!!”
杨睢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大喜,在萧遇的再三保证和安抚下,出宫回府等消息去了。
他一走,萧遇的脸立即阴了下来。
“套车,去梁国公府!”
才入梁国公府大门,一掩上外书房大门,萧遇脸色立即就变了,镇定保持不住,他又惊又急:“外祖父,怎么办?”
“那杨睢居然去找我了!他还告诉我,那什么崔承宗不见了,贾辅找来了,还有典当行也被人盯上了!!”
什么一损既损一荣既荣,那全都是安抚杨睢的。他除了有长信侯府这一妻族外,他还是皇帝的儿子啊,他是皇太子,要是他一点没碰过,即使杨家罪大恶极满门倾覆,那也是根本牵连不到他的。
可现在问题,他并非不知情,也不是一点不沾手。
是,杨睢侵吞赈灾款的当时他是不知道,可事后杨睢回京,他虽觉不妥呵斥过,但木已成舟,他总不能揭发杨睢的,于是只得赶紧帮着抹平。
掺和至今,早就说不清了,现在他说他事先不知,有人信吗?大家会不会觉得杨睢是奉他密令做的。
最重要的是,他也确实需要银子,那银子最后半推半就,也真落在他手上了,通过典当行。
说到典当行。
“外祖,典当行,那什么崔承宗居然找上典当行了!!”
赈灾款事一发,他立即就命贺宽把典当行暂关了,没想到这什么崔承宗居然还要设法往里投信,这不是此地无银吗?
萧遇心急如焚,这次收银其实只是顺带,典当行当初开设是另有目的啊,万一被人一并掀开,这,这该如何是好啊!
“萧迟正在查,他已经盯上典当行了,现在如何是好?!”
萧遇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既担心杨睢鱼死网破,又担心典当行事件败露,心惊肉跳,汗涌如浆焦急来回走着。
房门紧闭,没有燃灯,昏暗的外书房气氛沉凝到了极点,唯一只要萧遇沉重的脚步声和粗粗的喘息声。
“啪嗒”一递热汗滴落在猩猩绒地毡上,一直沉沉坐在在背光太师椅上的朱伯谦倏地睁开眼睛,“殿下。”
“外祖,你有法子?!”
朱伯谦霍地起身,两步行至萧遇跟前,幽暗静寂的外书房内,他盯着萧遇的眼睛,一字一句:“唯今之计,置之死地而后生!”
萧遇:“怎么置之死地而后生?”
朱伯谦缓慢而清楚地说:“殿下明日去求见陛下,陈明这两桩事,切记一丝不差一点不漏,跪哭认错。”
事到如今,唯有快刀斩乱麻,先舍弃杨睢,再断尾求生。
萧遇大惊失色:“那怎么行?父皇岂能容我?!”
侵吞赈灾款,还有典当行,皇帝能宽恕他?他这个皇太子还坐得稳吗?
朱伯谦抬头望西北方向,隔着紧闭的窗扇望向皇城,半晌,他看萧遇:“能的。”
昏暗中,苍老的声音沙哑却异常笃定。
萧遇愣住了。
朱伯谦捏紧他的手,“殿下信我。”
……
冬去春来,积雪悄然融褪了去,窗外檐下滴滴答答的雨水声,拂面的风潮润起来,万物萌芽焕发新绿,一缕金色刺破云霭洒在大地上。
生机勃勃的季节。
萧迟的声音同样昂扬:“……我命冯慎跟随尾随,再悄悄私访四邻,哦那个贺宽住在南城一个叫褐石尾巷的地方,平素看着倒平平无奇的,哼!再联系了宫里暗哨,……”
他正兴致勃勃,给裴月明讲述他查探的进展:“目前,咱们已确定了,贺宽和东宫联系频繁,一直都在持续着。”
摊开一份份的供述和记录,他指给裴月明看,侧头:“已经能确定,这徐记典当行这三年里,一直都是在为萧遇办事的!”
他不屑又傲然,语调有一种挥斥方遒,眉目间说不出的神采飞扬。
裴月明看着萧迟的脸,没说话,他奇:“咦?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他伸手探裴月明的额头,触感温热,没什么异常啊?可回忆一下,她这两天都比较安静。
“要不要叫府医?王鉴——”
他回头喊,被裴月明制止了,她拨了拨他放在额头的手,笑笑:“没事,我好着呢。”
看了他一眼,她试探问:“你说,要是东宫真的有,那你说陛下会如何?”
萧迟毫不犹豫:“父皇历来最恶官员贪腐,尤其恨以权谋私的官吏,更何况是赈灾粮款?他教导过我,不可摄威擅势,要克己奉公严于律己,恪尽职守。”
他昂首道:“现在我就要为父皇查清此事,剔去这群国之巨蛀!!”
掷地有声,意气风发。
裴月明默了默。
那日傍晚后,她说,段至信也说,两人说服萧迟先把真相查明白再说,毕竟太子可以以门人私下勾结杨睢为由,轻易就脱罪了。
但其实裴月明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另一个。
总结古代受贿,有一种很有名方式,大名人巨贪和珅就用过的,当铺。
真品入,赝品出;又或者赝品入,大把真金白银赎出。同时当铺兼营一种衍生行当,二手珠宝字画古董笔砚之类的东西,吸引很多囊中羞涩的读书人或者新官员去光顾。
直接行赂受贿真金白银,那是很没有技巧很低端的手段,开个当铺多好?前,可洗白贿赂金;后,可笼络即将外放的新官员。
太子好端端的,整这个当铺做什么?而且都开了有三年了,明显不是为了这个赈灾款而设的。
另杨家本身家底不薄,还不够填东宫花销?逼得他都要铤而走险,太子在经营什么人脉这么费钱?
裴月明当时一听就好奇,一听就觉不好。
果然,她随后向王鉴打听,得知皇帝在建安十九年末生了一场大病,还挺重的,一直到拖到二十年春才算痊愈。
算计一下时间,萧遇这个当铺正好是皇帝病愈后才开的。
他这是惊觉一直如山岳般的皇父老了,心思萌动过后难以收敛,也再不甘心做处处被掣肘的皇太子?开始悄悄笼络看好的新科进士和外放的贫寒官员?
所以有了这个当铺?所以耗费钱银甚巨杨睢渐觉吃力?
这个猜测萧迟也想到了,当时他异常地愤怒,怒斥萧遇这个不忠不孝的东西,更誓要揭开他的真面目!
可最终结果,她怕他会伤心。
皇帝是真疼爱他的,这点裴月明能感受到,她也发现萧迟的软化,从大婚后进宫第一次看到父子相处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萧迟的改变。
皇帝不再隔离他,不再拒绝接近他,萧迟近距离感受到父爱,一次又一次,他似乎渐渐淡忘了瑶花台,渐渐淡忘了过往那十几年的挣扎郁愤,他沉浸在渴望已久的父爱里头,他重新陷进去了。
又或者,他觉得自己的父亲变了,变好了,幡然醒悟和以前不同了。
但皇帝真的变了吗?
裴月明摇摇头,她不看好。
以前,她就觉得萧迟总得再伤心一场,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以这么猛烈的方式。
皇太子不能贪污赈灾款的。
更不能用贪污的银子来收买官员。
传出去。
皇威何存?
裴月明长长叹息。
后面的发展,也果然一如她所料。
……
绵绵细雨笼罩着红墙金瓦,带甲兵士执矛肃立,守护着高高汉白玉台基上的紫宸殿,秩序井然,气氛凝肃,一如旧日。
只今日的紫宸殿却没有平时那般安寂。
皇太子萧遇满面泪痕,左颊一记青红的巴掌印,已肿了起来,瘫软低着头被小太监扶出了殿门,他一身狼狈,心里却大松了一口气。
御书房扫出一地脆瓷,足足几大箩筐,整个御书房空了一大半,皇帝脸色铁青,粗喘着坐在御案后的龙椅上。
偌大的空间,死寂一片,只听见皇帝粗重的呼吸声。
许久,皇帝才直起身,吩咐张太监,“去叫三殿下来。”
……
今天是裴月明。
她来到紫宸殿时刚好碰上萧遇,萧遇已打理妥当,侧着脸,匆匆走了。
半遮半掩,裴月明还是隐约见到他左颊青肿,还有红浮的眼泡。
她心知不好。
来了。
入得紫宸殿,一切以恢复原样,她被请进了东稍间,皇帝负手立在大开的南窗前,回身:“迟儿来了?”
他勉力维持,但裴月明还是明显感觉他心情并不愉快,皇帝招手让裴月明坐到他身边来。
照样是上茶上点心,松子酥杏仁佛手鸳鸯卷,备的都是萧迟喜爱的东西,父子低声闲聊,也和平时一样。
最后的最后,说起萧迟的差事,皇帝脸色不可抑制沉了沉,须臾恢复,他对裴月明说:“近来朝堂上下人心惶惶,这事宜尽快查清了结啊。”
他刚才问,裴月明就试探说了杨睢,皇帝这是暗示她到此为止可以了,该结案了。
裴月明听明白了。
她都有点不敢回去了。
一直在户部值房枯坐下值,王鉴不解催促了几遍,她才苦笑着登车回府。
……
“父皇召你了,父皇说什么了?”
车上两人换了回来,裴月明叹了口气让准备晚膳,萧迟一回来,果然问她。
她拖,先换衣梳洗,再用了晚膳,直到晚饭吃完萧迟赶着出门,她拉住他,说:“萧迟不要继续查了,陛下的意思是,到此为止,可以结案了。”
“……这不可能,肯定是你听错了吧,怎么说的?”
萧迟根本不信,裴月明没法,只好将从进紫宸殿开始到离开,皇帝的神色和语调,还有说过的话的详细讲述一遍。重点是她先说了杨睢,然后皇帝告诉她“宜尽快查清了结”。
“是该尽快查清了结啊!”这没毛病啊。
萧迟本来皱着眉头的,一听他就舒展开来,斜了她一眼,不可思议:“你怎么听成这个意思了?”
朝中是人心惶惶啊,父皇让尽快查清了解有什么不对?
他嘲笑:“你这样还能当差吗?不要坠我面子才好!”
嘲笑裴月明两句,他精神愈发高昂起来,“我已经查到线索了,这几年间萧遇果然在私下笼络外放官员,哼!他好大的狗胆!”
“哦还有那个贾辅,下午有个人重伤的人撞到我西郊庄子,说他是贾辅,我让冯慎赶紧去了。”
本来他想亲自去了,要不是突然感觉要换回来的话。
“伤估计差不多裹好了!”
萧迟起身,他正好赶过去:“父皇放心就是,很快就查清了,最多三五天!”
“行了,我今晚不回来了,你早点睡!”
萧迟一点不信,他看天色不早立即起身就要动身。
“萧迟,萧迟!”
裴月明根本拉不住,追了几步,眼睁睁看着他大步绕过廊柱,人已出了院门。
立了片刻,她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还有一个短小的二更!(*^▽^*)